第119章
“寻着人啦?”
墨燃也没有想到会再次碰上他,愣了一下,而后道:“寻着了,寻着了,多谢老伯。”
“这有什么好谢的,是小仙君自个儿福运好。哎……你脸咋破了?”
“哦,被……被阴兵的散魂鞭打的。”墨燃胡诌道。
“难怪呢,我就说寻常东西应当是伤不到鬼的,唉……这该多疼啊。”
老伯想了想,把收拾好的屉子又放下,煮了两碗小馄饨,捧给他们,“左右这些剩下的今日是卖不出去的,请你们吃一些再走吧。”
墨燃道了谢,目送老伯复又挑起担子,悠悠远去,这才把汤碗搁到旁边的小石凳上。
楚晚宁不爱吃葱韭,老伯的馄饨汤裏头洒了些葱花,墨燃将自己面前那碗的葱都舀掉了,然后和楚晚宁面前的对调,说:“师尊,吃这碗吧。”
“……”楚晚宁瞧了他一眼,也没有推却,拿起勺子慢慢尝了起来。
墨燃就看着他吃,鬼界冰冷的汤头触及他色泽浅淡的嘴唇,馄饨和汤都分毫未少,正宗鬼怪的吃法儿。
“好吃吗?”
“还成。”
“没你做的龙抄手好吃。”
“咳!”楚晚宁猝不及防,像是被呛到了,他蓦地抬起头来,错愕地瞪着眼前托着腮、笑吟吟瞧着他的人,忽而觉得自己像一隻被强掰了壳儿,暴晒在烈日下的河蚌,半点秘密都没了。
“……什么龙抄手?”
玉衡长老蹙着眉,神情庄严,试图充傻,掩藏他落了一地的师威。
“不要装啦。”可那一地师威还没拾起来,就被墨燃伸出来揉他头髮的手又打得粉碎。
楚晚宁对此很震怒,也很沮丧。
“我都知道了。”
“……”
墨燃把装了人魂的灯笼从干坤囊裏拿出来,摆到石凳边,说道:“师尊活着的时候彆扭,来到地府了,也只有人魂是老实的。”
“我给你做,不过是……”
墨燃扬起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不过是什么?
心怀内疚?怕你饿着?颇为后悔?
这些话他都说不出口。
楚晚宁觉得自己内心是有隐疾的,他总有着强于常人太多的自尊,他把“对别人好”“喜爱一个人”“有所依恋”都看作是一种羞耻的事情。多少年风裏雨裏,他孤身惯了,成了一株挺拔森严的参天巨木。
这种巨木,从不会像花朵一般枝头乱颤,惹人情动,也不会像藤蔓丝萝,随风摇曳,勾人心痒。
他只那样沉默肃穆地立着,很稳重,也很可靠,他默不作声地给路过的人遮风挡雨,为靠在树下的人纳阴乘凉。
或许是因为生的实在太高了,太繁茂,人们必须要刻意仰起头,才会发现——啊,原来这片温柔的树荫,是他投下的。
但那些过客来来往往,谁都没有扬起过头,谁也没有发现过他。
人的视野总是习惯往比自己低的地方看,至多于自己持平,所以他渐渐的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成了自然。
世上其实本没有谁是天生是依赖者,天生是被依赖者。
只是总是攀附在强者身上的那些人,会变得越来越娇媚,越来越柔和,舒展开无骨的腰肢,以逢迎、谄媚、蜜语甜言来谋得一片天下。
而另一种人,比如楚晚宁,自他出山以来,他都是被依赖者,这种人会变得越来越刚毅,越来越坚强,后来容颜都成了铁,心成了百炼钢。这些人看惯了别人的软弱、瞧尽世间奴颜媚骨,便极不甘心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柔软来。
他们是握剑的人,须得全副武装,枕戈待旦。
不可露出软肋,更不知何为温柔乡。
日子久了,好像就忘了,其实人生下来的时候,都是有情有意,有刚有柔的,孩提时也都会哭会笑,会跌倒了自己爬起来,也会渴望有一双手能扶起自己。
他可能也曾期待,期待一个人来扶他。可是等了一次,没有,第二次,还是没有,他在一次次的失落当中,渐渐习惯。待到真的有人来扶他的时候,他只会觉得没有必要,觉得耻辱。
只是摔了一跤而已。
腿又没断,何必矫情。
那要是腿断了呢,这种人又会想。
哦,只是腿断了而已,又没死,何必矫情。
那要是死了呢。
当了鬼也要想,哎,反正死了,说再多都是矫情。
他们在努力摆脱生为弱者的矫情,但不知不觉,就陷入了另外一种矫情裏,一个个罹患自尊病,且无可救药。
墨燃就瞧着这个无可救药的人,看他要说什么。
楚晚宁终究是什么也没说,抿了抿嘴唇,干巴巴地把汤勺放下了。
他很不开心。
于是半晌后,他蓦地站起,说:“你再试着施个法,我要进引魂灯裏去。”
“啊……”墨燃愣了一下,笑了,“引魂灯是海螺壳吗?不好意思了就躲进去。”
楚晚宁神情威严,衣袖一拂:“不好意思?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师尊不好意思当然是因为……”
“!”没料到他真的能脸皮厚到讲出来,楚晚宁宛如被针扎了般,怫然道,“你住口。”
“因为对我好。”
“………………”
墨燃也站了起来,鬼界的红云飘过天空,遮掩着的昏沉弯月探出头来,在地上洒一层清霜,也照亮了墨燃的脸。
他不再笑了,神情是庄严的,郑重其事的。
“师尊,我知道你对我好。我眼下说的这些话,不知道你回魂之后,还能不能记得,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告诉你。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人之一,徒儿从前做了许多荒唐事,明明有着全天下最好的师尊,却还心存怨恨。如今想来,只觉得后悔得很。”
楚晚宁望着他。
墨燃道:“师尊是最好最好的师尊,徒儿是最差最差的徒儿。”
楚晚宁原本内心是有些不安的,但听到墨燃用他可怜巴巴的词藻在努力表达着自己,竭尽全力,却依旧那么笨拙。
忍了一会儿,没忍住,终于是淡淡笑了。
“哦。”他点了点头,重复道,“师尊是最好最好的师尊,徒弟是最差最差的徒弟。你倒终于有了些自知之明。”
楚晚宁从不是个贪心的人,他给别人的很多,自己索要的总是很少,他虽没有得到墨燃的情谊,但能把他当最重要的人,当最好的师尊,那也不错。
他本是个感情上穷得叮当作响的人,那么穷,却不愿意乞讨。
有人愿意给他一小块热乎乎的烧饼啃着。
他觉得很开心,小口小口啃着饼,就很满足了。
倒是墨燃这个蠢傢伙,怔怔地瞧着这一片魂魄也被自己逗笑了,心裏草长莺飞,说不出的欢喜,他说:“师尊,你该多笑笑,你笑起来比不笑好看。”
楚晚宁反倒不笑了。
自尊病。觉得“好看”是那些野花野草卖弄风情才该得到的褒赞,比如容九之流,他不要。
可墨燃那个没眼力介地还在苦思冥想地讚扬他的好师尊:“师尊你知道吗,你笑起来……呃……只有那个词能形容……”
他在努力想着怎样的词能表述出方才看到的美好景致。
与笑有关的。
地府的梆子又响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