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帮那个小贩一把。
明明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但这些人站的笔挺,犹如鬆柏,是天音阁最肃穆最庄严的做派,却纹丝不动,身如盘石,心大概与盘石也差不了多少。
小贩气喘吁吁地追着油布,那油布被吹着,裹卷着,一直吹到了忏罪台,吹到了墨燃跟前。
一隻枯瘦如老树皮的手,总算抓住了它。
墨燃鬆了口气,便替他感到宽慰。
但小贩心知自己车上的东西已经淋坏,情绪差至极致,却又不知该如何发洩。他攥着那块油布,正是心疼不已时,猛地觉察到墨燃在看自己。
他转头瞪着他。
忽然咬牙切齿,朝墨燃脸上狠狠啐了口浓痰:“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连你这种贱胚烂货都要笑话我?!该死的东西!看你怎么死!”
他不解气,但又不敢靠的太近,拾了旁边几块石头,朝着墨燃身上砸过去。
天音阁的小弟子们对此司空见惯。
他们私下裏常常笑嘻嘻地说:“人嘛,只要还分得清善恶,就都会仇视那种重刑犯,打两下也没什么关係。”
他们很体谅百姓的情绪。
于是不常拦着。
几块石子砸在脸上身上,并不疼。
但墨燃却微微地在颤抖。
见他颤抖,见他痛苦,小贩似乎就觉得自己今天的倒楣与悽楚便不再算什么了,他心裏的恶气多少出了一些,他拖着自己那具羸弱不堪的身子,朝推板车走去,盖上油布,行远了。
天地间一片夜雾苍茫,大雨将小贩啐落的浓痰冲去,亦将许许多多的污渍冲刷殆尽。
雨越下越大,尘世好干净。
天亮了。
天音阁的修士陆续有人出城门,路过墨燃身边,或视若无睹,或嫌弃鄙夷。
忽有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了墨燃跟前。
一把伞倾落,遮住淅淅沥沥。
墨燃在寐,没有觉察。
直到听见有人在争执。
一个温雅沉和的嗓音,语气却很坚持:“给他施个避雨的结界。”
“没有阁主命令,不可动忏罪台分毫。”
“只是个结界而已。”
“爱莫能助。”
墨燃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到一个身子挺拔的男子——不,不是男子,是叶忘昔,叶忘昔态度坚决:“行刑日还没到,你们不该如此对他。”
“我们怎么对他了?”有人皱起眉,“叶姑娘,你讲话要负责任,天音阁按规矩办事,是上苍看不过他,要下这场雨,这不是我们加给他的惩罚。”
叶忘昔眼中闪着愠怒:“这还不是惩罚吗?一整夜!昨晚一整夜你们就让他这样淋着?要不是我今天看到……”
下面有碧潭庄的人路过,是甄琮明带着一群师弟。
听到动静,甄琮明侧目,冷笑:“哎哟,儒风门的暗城首领又在多管閒事啦?”
“替罪人撑伞,呵呵。”
周围有人围过来,众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更有几个女修翻着叶忘昔白眼,互相作低语状——
可惜声音并不低。
“听说当初在儒风门,替叶忘昔出头的那个黑衣人,就是墨燃呢。”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居然是这个恶鬼帮的她?”
“墨燃连养大自己的干娘都杀,怎么对叶忘昔这么好。”
静默一会儿,而后有人睁大眼睛,以帕掩口,变了颜色:“天啊,他们俩该不会是……”
是什么?
很聪明,没有人在此刻挑明瞭言说。但他们脸上都露出了又是噁心又是激动的神情。不负责的猜测太舒适了,彷佛一场持久而激烈的高潮,这高潮在人群中弥漫,在烟雨中扩散。
他们盯着臺上的两个人。
一男一女。
为什么一个女的愿意帮一个落魄颓丧的男子?她有没有和他睡过?她肯定和他睡过,她肯定爱死了他,爱极了他在床上的缠绵悱恻,耳鬓厮磨。
好脏。
墨燃抬起眸子,看了叶忘昔一眼。他想说话,但第一次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只得又咽了咽,而后才沙哑道:“叶姑娘……”
“你醒了?”
叶忘昔低下头,依旧是当年温和而端正的模样。
“……你走吧……别站在这裏了,对你不好。”
叶忘昔却不离开,她带了一壶温水,她俯身,一面夹着伞,一面却解开壶口。伞斜了,有雨水大半都淋在了她身上。
“喝点东西……”
天音阁立时有人前来阻止:“叶姑娘,囚刑之人,不得给予饭食。”
“那囚刑之人能不能被旁观者砸石殴打?”
叶忘昔虽没有看到昨夜的情形,但墨燃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子,额头脸颊,也都是被砸过的淤痕。
她盯着他们,目光竟有点南宫驷的凶狠。
她的身上,也渐渐出现了故人的影子。
“天音阁不是秉公行事吗?这就是你们的公平?”
那些人自知理亏,便不再多言,为首的面露尴尬,轻咳道:“水就算了,其他吃的不可以。”
叶忘昔就给他喂一些温水。
墨燃低声道:“何必……”
“你帮过阿驷。”叶忘昔没有抬眸,“也帮过我。”
“……蛟山上,如果死的人是我,南宫他就……”
叶忘昔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她在颤抖,但她最后还是说:“谁都想活着。我总不会因为你想活着,就怪罪于你。”
“……”
“喝吧。”她说,“薛蒙来不了了,他被他爹娘拦着。我在这裏撑着伞,你之前冒天下之大不韪,帮着我与阿驷。如今哪怕无人向着你,我也会帮你。”
她神情依旧是寡淡的,却很坚定。
“我在这裏。”
她言出必践,果然就这样立在墨燃身旁,天音阁不让打开结界,她就掌一把伞,微微倾斜,替墨燃挡雨。
有她立着,抛砸石子的人就不再有了,但议论的话语却越来越难听。
不男不女的妖人。衣冠楚楚的禽兽。
好赖不分的女流。丧尽天良的凶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何况谁都知道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永无翻身之日,站在旁边的那个女人早已门派零落,无依无靠。
骂得再难听,谁会替他们计较?
墨燃这时才惊觉世上的勇士竟是那么多,一茬一茬的,慷慨激昂,犹如雨后春笋纷纭冒出。
那么正直,愤慨,嫉恶如仇。
从前这些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天音阁审讯最是难得,恐怕十年都不会有个人能得此殊荣。
看热闹的人一波来了一波又走,回回荡荡,犹如潮汐涨落。有人说:“这个墨燃之前做了不少好事,现在看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居心,他还留宿在我们村子裏过,这么个杀人魔头,想想都令人后怕。”
“听说他娘是那个段衣寒,你们知道吗?”
“段衣寒?一曲难求的那个乐仙?”闻者吃惊,“那个姑娘不是人很好吗?听说有才学,又温柔,为人高洁,心地还十分善良……”
立时便有人阴阳怪气道:“你们男人可真有意思,段衣寒是个婊子吧?这年头婊子都能被夸作高洁,我看这世道真是变了,心中一点道德标杆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