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死生之巅】余生付雪夜
南屏幽谷。
夜深了,茅屋外簌簌落着新雪。
这几天,墨燃的伤势越转越重,哪怕楚晚宁用花魂献祭术给他疗伤,亦是收效甚微。
下午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醒来过一次,但意识仍是不清醒的,眯缝着眼,瞧见楚晚宁,他就只是哭,他说对不起,又说不要走,一句话翻翻覆覆颠三倒四,最后泣不成声。
他一直在做梦,一直在自己那些动盪不安的岁月裏穿梭。
他一会儿以为自己刚刚被薛正雍捡回来,一会儿又以为自己身在痛失了楚晚宁的那五年间。
他唯一梦不到的,是被八苦长恨花已夺去的记忆。梦不到他所有的付出,所有的保护,所有的纯真。
“墨燃……”端了一碗刚煮好的粥,楚晚宁来到他的床榻边。
粥煮的勉强能入口,是属于前世的手艺。
他在榻边坐下,抬起手,摸了摸墨燃的额头。
烫得厉害。
他唤他,但怎么也唤不醒,楚晚宁便等着,等到粥渐渐温凉,渐渐冰冷,他觉得不能再这样,就又把粥隔水温着。
他不知道墨燃什么时候会醒,但若醒了,总可以马上吃到东西。
“是用鸡汤熬的,你最喜欢。”楚晚宁轻声跟他说着,维繫着墨燃心臟跳动的那些灵力法术一直没有断过,可墨燃醒不过来。
醒不过来,就是说灵力一断,或许他就再不会睁眼。
根本不可能救得回来。
可是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
墨燃还活着,他还有气息儘管是那么微弱。这些天,日月晨昏,楚晚宁守在他身边,看着他胸膛仍有起伏,就觉得还有希望,一切都还可以回头。
都还来得及。
楚晚宁还记得有一天夜裏,墨燃迷迷糊糊地醒了,当时屋子裏没有亮着灯火,墨燃就直愣愣地望着烛臺,干涸的嘴唇一直在轻微地翕动。
他当时很激动,忙握着墨燃的手,问他:“你想说什么?”
“……灯……”
“什么?”
“……灯……想要灯……”墨燃望着那自己註定无法点亮的烛臺,有泪水顺着脸颊潸然滑落,“想要灯亮……”
那一瞬间,时光重迭。
彷佛又回到当年,刚拜师的时候,墨燃病了,瘦小的少年蜷在床榻上,一直昏昏沉沉。
楚晚宁去探望他的时候,他小声呜咽着在唤着阿娘。
不知道该怎么哄,楚晚宁就坐在少年的床榻边,犹豫着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
那瘦小的孩子就哭,就说:“黑的……都是黑的……阿娘……我想回家……”
最后,是楚晚宁点燃了烛臺,明晃晃的火光照亮了四壁,也照亮了楚晚宁的脸庞。似乎是感到了光的温热,发着高烧的孩子睁开了一双乌亮犹沾水汽的眼。
“师尊……”
楚晚宁应了,替他捻好了被子,嗓音放的低缓,听上去很温柔:“墨燃,灯亮了……你不要怕。”
时隔多年,一豆孤灯再次巍巍亮起,暖黄色的光晕浸满了敝舍茅屋,驱散了无止境的黑暗与寒凉。
楚晚宁抚着他的鬓髮,沙哑地唤着他:“墨燃,灯亮了。”
他想继续说,你不要怕。
可是喉咙哽咽,竟是再也说不出口,楚晚宁忍着不落泪,却终究是抵着墨燃额头,破碎低泣着:“……灯亮了,你醒一醒,好不好?”
“你理理我,好不好……”
灯花烛泪一潭幽梦,这一盏灯一直燃着,从华光明澈,到油尽灯枯。
后来天光大亮,窗外泛起了鱼腹白,墨燃也依旧没有睁开眼睛。那用一盏灯,就能唤醒沉睡少年的岁月,已经过去了。
再也不会回头。
又过三晚。
这些天楚晚宁每日都守在他床榻边,照顾他,陪着他,输给他灵力,也讲与他听那些他淡忘的事情。
这一天黄昏,暮雪已经停了,窗外一轮红日,残阳铺洒染照大地。有一隻鬆鼠自覆着积雪的枝头腾跃而过,惹得白梨簌簌,晶莹舞落。
躺在榻上的男人被这宽仁的暮光照耀着,晚霞为他苍白憔悴的容颜添上血色。他薄薄的眼皮底下,瞳仁微转——而后,当暮色即将四合时,他缓缓睁开了眼眸。
在连绵几天的重病昏沉后,墨燃终于醒了。
他睁开眼睛,目光仍是茫然而空洞的,直到他瞧见楚晚宁正疲惫地伏在他榻边浅寐。
墨燃沙哑而怔忡地呢喃:“师尊……”
他躺在被褥深处,意识缓慢回笼,慢慢地,他隐约回想起半醒半睡之间,楚晚宁反反復复与他说过的那些话。
中秋一杯酒,海棠手帕……还有那一年红莲水榭,他舍身替他种下的八苦长恨花。
是梦吗?
是不是他太渴望救赎,才会梦到楚晚宁跟他讲了这些故事,是不是他太希望回头,才会梦到楚晚宁愿意宽恕他,愿意原谅他。
他侧过脸,伸出手,想去触摸榻边熟睡的那个男人,可是指尖未曾碰到,却又缩了回来。
他怕一碰,梦就碎了。
他依然在天音阁,依然跪在忏罪台,下面是山呼海唤的看客。他孤零零地跪在万人面前,那些人在他眼裏最终都成了一张又一张模糊不清的脸,成了一个又一个曾经死在他手裏的冤魂,尖叫着惨笑着向他索命。
没有人要他,没有人救他。
是他厚颜无耻,是他狼子野心,是他疯魔成狂,是他幻象着楚晚宁会来——是他在挖心的剧痛中,幻象着人间的最后一捧火。
假的。
从来就没有人斩断铁锁,从来就没有人拥抱住他,从来就没有人御风而来,从来就没有人带他回家。
睫毛颤抖着,他含着泪,凝望着楚晚宁的睡颜,他不敢眨,直到眼眸终朦胧,直到眼泪终落下。
楚晚宁的倒影碎成了千万点华光,他仓皇又去看他的好梦。
梦还在。
墨燃脱力地躺在床上,睫羽湿润,喉头哽咽,眼角不断有泪水淌下……心口很痛,血一直在往外渗,他怕吵醒好不容易浅眠片刻的楚晚宁,便咬着嘴唇一直在无声地哭泣着。
他醒了,可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他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是迴光返照。
也是上天对自己最后的垂怜。
他墨微雨惴惴了大半生,疯狂了一辈子。满手血腥恶名难逃,直到最后他才被宣判冤罪。因此他觉得很茫然,甚至有些忐忑。
他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不幸的是两生倥偬荒谬。
幸运的是余生终可安宁。
可是他的余生还有多久呢?一天?两天?
那是他以命换来的好日子啊。
——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安宁时光。
后来他听到楚晚宁苏醒的动静,他慌忙擦去了眼泪,他不想让师尊瞧见他在哭。
墨燃转过头,望着榻边的人睫毛轻颤,望着榻边的人凤目舒展,望着榻边的人眼中照见自己。
窗外金鸦沉,北斗星转。
他听到楚晚宁喑哑地轻唤了一声:“墨……燃?”
那声音低缓而温柔,如春芽破土,冰河初解,又像是小红泥炉上的酒水温至了第三道,丝丝缕缕水汽蒸腾弥漫,烫的人心暖。那是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天籁。墨燃于是静了一会儿,而后展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