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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稀罕

 

高沅林回府收拾行李,他东西少,不让旁人碰,很多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的。

途径祠堂,见其仍是挂满白幡与黄符,徐管家赶来解释:“老爷连做了几天的法事,前天您安排撤走的又被老爷叫回来重新摆了。”

一阵风吹来掀开层层帷幔,露出一个跪坐的白发老人,口中念念有词。大风扬起他身上的道袍,吹熄了佛像前的香烛。

老人起身试着用打火石将香烛点燃,但连续点了数次,也没划出一颗火星。老人就这么安静地试了一次又一次,对来者毫无反应。

工部尚书高峎自年前请辞,便一心求仙问道,闭门在家就从未露面。不仅其昔日好友六十岁大寿的宴请也未应邀,就连有学生带礼物来探望他,高峎视而不见,学生讪笑走了,离开时不小心踩到地上滚动的丹丸,且不说摔了一跤,还惹得被他拿拂尘追着打赶走了。

“陈术呢?”高沅林移开视线,对父亲的异于常人的模样熟视无睹。

“陈公子上午借了副拐杖走了。”管家回想片刻,他大部分精力都在对付老爷,对那位闭门躺了几天的病号并不熟悉,相关的消息还是侍女转告他的。

“陈公子说这个点走兴许还能赶上家门边馄饨铺最后一碗馄饨,他是客人,主子您也没有特意嘱咐要留人,侍卫就恭送人走了。”

管家低着头,为仆者安分恭敬,不敢擅自揣测主子的心思做主,他对这份说词自认为毫无错处,但好端端的,怎感觉背后一凉。

“我知道了。”高沅林摆手,“我明日出差南下,这段时间就拜托你们照看好府上。”

“主子客气了,这本就是我们该做的。”

“照顾好老爷。”高沅林最后看了一眼还在一个劲捣鼓的老人,“别让他饿着,瘦了。”

他驽马去追陈术,不免惊讶于这人的恢复能力,昨天疼了一晚上,今天就下地独自出远门。

等他到了陈家旧宅,路口的小巷子真有一个卖馄饨的小摊,摊主大妈正收着露天摆放椅子,简易支起的大锅底下的炭火已经熄灭了,显然是正在收摊。

“大婶,这馄饨还有的卖吗?”

摊主正忙着,背着他收东西,“卖完了,下次想吃记得早点来啊。”

高只好站回到陈家门前,去扣老旧的门环,摸了一手的薄灰。

无人回应。

兴许是累得倒头睡着了。

卯时接旨,明日的车马,即刻启程,高只有现在的半天时间了。

那就慢慢等着,就算是等到亥时,他还有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就算是等到子时三刻,他也还有半刻的时间去翻墙,半刻时间去见人,再回去。

要是这时候不等,那下次见面就得等到明年。

昨晚没有早点去陪他,现在却连见面的时间都要精打细算。可要是真见到了,又该说些什么。他又想到那些忍耐未回的信,现在这样,他当初下定疏远陈术的决心,又算什么。

思来想去之间,不远处的青石小路出现一道一瘸一拐的人影,正慢慢地往前走动,一点点的清晰在高的视野里。

“回来得真慢。”

陈术看着家门前缰绳牵连的马,有些无语,又对高少见的抱怨感到意外。

“等很久了?”陈术提了提手中的半只烧鸡,自然地将拐杖替换成高的手臂,搀着人拿钥匙开锁。

“刚出高府,路上有贺年的轿子经过,他认出了我,要请我饭。”

“你去吃了?”

“怎么会,他一个地方的知州上京述职,单纯是为当年的同窗情谊客气一番,我要是同意了,倒是有点自作多情。”

两人进门,四方的院子,两堵脱漆的红墙和一间大房。墙体有些破损了,落在地上的红砖摔成了两半,墙缝里新冒出了根根杂草,为这个陈旧的宅子增一点绿意。

陈术找出块抹布给桌面擦灰,放上荷叶包的烧鸡,“路上被耽搁了赶不上馄饨,就试试别的。”

他神色淡然,全然看不出有昨夜哭泣的痕迹,高看着他扒开一只鸡腿,细细咀嚼,油脂润着他苍白的嘴唇,也有点饿了。

“你病还没好全,适合吃这么油腻的食物?”

陈术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才答:“正是因为你每日安排送来的清淡饮食,我才会想吃这个。”他给高扯下一只翅膀,对方看了好一会,才接过去。

他不知道是,他在高府的那段日子里,厨子从锅里铲出来的菜样都会分成两份,一份送到他屋子里,一份送到高沅林的桌前。

吃完后陈术嗓子里犯恶心,许是因太久没吃荤腥了,高见他才吃这点,临时起意道:“有一家味道不错的酒楼,要一起去吃吗?”

陈术摆手,“难得见你光临寒舍,要有什么事就说吧。”

“明早我要走了,南下巡盐,怕又是有段时间不能再见。”他被拒也不恼,斟酌着自己说话的语气,仿佛又回到了当二人相识之初,连说话都要打起腹稿。

难得见高踌躇的模样,陈术好奇地等着他下文。

“我想带着你一起去。”

今天的高不免让陈术怀疑是否吃错药了,他轻笑,“我这副身体,怕是会死在半路上,落得一副孤魂野鬼的下场。”

连着被拒绝两次,高沅林平稳心境涌现出一阵失落,又油然生出几份庆幸。

“不愿就算了,何必这样咒自己。”

“哪是咒自己,要不是你,我可能真的变成乱葬岗里的一个坟包了。”陈术又一次直言感谢高的相助,把自己不堪的经历再度剖出来,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哭。

“昨天就有些话要和你讲,但太累了没能说出口,不知阿元可否有兴趣听?”

“请说。”

“一些狱中见闻罢了。虽这世人爱好虽有千万种不同,但我很难想到凌虐他人竟也算在其中,让我在狱中的那几日亲自见识到了。”陈术平静地叙述着回忆,“每日都有尸体被抬出去,说不定明日,白布下盖着的尸体就是我的。”

“所幸我活着出来了,还能记得他罩衣之下露出的绯色衣摆,绣的是仙鹤祥云纹,阿元,那样颜色的朝服你也有一件,整个朝堂能有几个穿绯绣鹤的官员。”他眼神柔亮看着高,字字肺腑。

“他用了面具遮脸,我却不能。昨夜我说的都是与你推心置腹的真心话,这官我是决心不考,但就算考了,也怕是注定考不成的,但你已身在官场,有这样的人身居高位,做人做事,都需谨言慎行,万般小心。

“你与我走得过近本就不合适,你如今外遣南巡务必保护好自己,不是我要高看自己的份量,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无碍。”

高听他这么一番言论,那点庆幸就化作一股怒气在心里直冲。

“那你呢?”

“什么?”

“你这样为他人着想,又将自己置于何地。伤没好就跑出来,身边没人照顾,四周还有隐患。”高不气反笑,恨不得打晕将人带走。

没想到他那点无法宣之于口的心思,正合了陈术的意,可这人凭什么能冠冕堂皇地说出来,他却是藏着掖着,两相对比,较得他无地自容。

“你分明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分明叫我心生愧疚,又拿你无可奈何。

烧水壶发出轻微爆鸣声,陈术倒水泡茶,嫌太烫又加了些凉水,氤氲的水汽在空气中上浮下沉,他没有否认高的话语,小口吹着热气。

“阿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你当我还能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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