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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见过。”流风点点头,想起五年前那个白色的身影。这几日她回想往事,深深自责自己的迟钝,竟然没有从那样明显的舐犊之情中推测出完颜宁的身世:“其实公主也曾见过长主的。”

完颜宁倏然睁开眼睛,缓缓坐起来。流风低下头,不敢直视她惊讶的目光,尽可能详细地讲述了离开中都时自己看见的那一幕。

“长主穿着白衫子、白裙子,比画上的仕女还要美……”

“她怕您被留在中都,定要见一见您才放心……”

“乌林答嬷嬷抱着您,和她远远地见了一面……”

“长主哭了,嬷嬷也哭了……”

完颜宁依旧沉默着。月光透过刻花的窗幅,在她脸上身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她在那片斑驳陆离的光影中极力回想,试图搜索到记忆深处那一抹模糊而珍贵的白色月光。

“小九,多谢你。”良久,完颜宁忽然柔声道。还没待流风反应过来,她很快又简短地道:“夜深了,睡吧。”

流风一怔,没想到完颜宁竟变得这样寡言,想起她从前古灵精怪语笑嫣然的模样,心中十分惆怅。流风知道,那个会眨眨眼软语撒娇、会笑嘻嘻顽皮淘气、会红着脸夜诉心事的小姐姐,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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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完颜宁开始以宗女身份参加各项节礼和聚会,流风很快发现了自己对形势的错估,完颜宁的处境并未因公主封号而好转,那些关于她身世的闲言碎语和明枪暗箭从未停歇。

她听筵讲,青纱幛外有少年人老气横秋:“兖国公主家学渊源,哪里用得着听这些。”话音未落,便有窃笑声四面而起。

翠微阁领分例,宣徽院以次充好,还不依不饶讥刺几句:“公主是假的,香料可都是真的,还挑什么?”

最尴尬的是在宫宴上遇到道国长公主和她的驸马蒲察辞不失,完颜宁小小的身子绷得直挺挺地向二人恭恭敬敬行礼如仪,可流风却听到后头一声嗤笑:“兖国公主糊涂了,怎么把姨夫叫成姑父。”又一人笑道:“什么姨夫,明明是后爹。”

完颜宁从来不与那些声音争执,似对身周万物都不以为意,一律置若罔闻,受了讽笑便回来埋头研制合香,再静静看着制好的香丸在炉中化成烟缕与灰烬。只是她的性子越来越沉静,对时常探望关怀她的承麟与邢国长公主亦是喜怒不露形色,哪怕亲近如流风,也越来越难从她淡漠的表情中去揣测她的情绪。

此外,她也不再与人玩耍说笑,不再高谈阔论臧否朝政,除了过宫定省和听讲经筵之外几乎足不出户,日日闭门读书,总读些《六韬》《三略》之类的政论兵法,或《左传》《汉书》这样的史书,读诗赋时也只读苏辛流派,不再碰轻灵绮艳的辞赋。她似是硬生生变成了与母亲截然相反的人,母亲热情活泼,她便冷漠沉静,母亲聪灵娇俏,她便持重寡言,母亲爱红袖青衫,她便爱大江东去。流风常听她念杜诗与稼轩词[2],一日,忽听她念流风常听她念“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好奇问起时,她认真地道:“这是一个举子的词,脱胎于稼轩居士的‘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个英雄’,却比幼安词少一分悲怆,多一分旷达,文质皆美。你若也喜欢,我便教你。”流风又问作者是谁,可曾中举。

“他叫元好问。”完颜宁清晰地道,“贞祐五年春闱不第,后来便再未应试了。也不知明年词赋科开试他会不会来。”[3]

[1]注:即该部门长官提点司天台。

[2]注: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居士。后文“幼安”亦指辛弃疾。

[3]注:元好问作此《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在元光元年(1222),这里为情节需要,改在兴定三年(1219)。兴定年间,金国科举分经义与词赋两科。

月落山空(四)旧饮

兴定五年正月,蒙古兴兵攻打天井关,宋军亦偷袭泗洲,一时间南北两路开战,局势顿时紧张起来。乙巳日,金南军诸道兵集蔡州,四日后出师伐宋,翌日即有山东行省报东平大捷。

二月,枢密副使仆散安贞出兵息州,攻克黄土关。四月,仆散安贞再度大破宋军于黄州、蕲州等地,并俘虏南宋宗室男女七十余人、青壮宋兵数万人,班师时一并带回献于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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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逢重午,宫中树梢花枝皆系彩线,遍挂用花瓣柳枝编成的轿马和以绫锦纱罗叠成的旌幢。“深院榴花吐。画帘开、束衣纨扇,午风清暑。儿女纷纷夸结束,新样钗符艾虎。”

金因辽旧俗,以重五、中元、重九行拜天之礼,祭天之后,再开射柳、击球、饮宴之席。自金世宗起,“以重五幸广乐园射柳,命皇太子、亲王、百官皆射,胜者赐物有差。上复御常武殿,赐宴击球。”迁都汴梁之后,便改在了金明池。

松柏猗猗的书窗前绿深日静,案上博山炉轻吐着清冷芳冽的龙脑香,完颜宁静静坐在窗下读着一卷《武经总要》,少顷,又命流风将一大幅皇與图展于书案之上,纤指轻点在與地图上一一寻找此次金军攻克的黄州蕲州等地。良久,流风见她莹白的手指定定停在暗黄的地图一角,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上京怔怔出神,知道她又想起了亡故的父母,便寻机打岔道:“公主怎么看起地图来了?莫不是想出去玩么?”

完颜宁回过神,侧首向流风略略一笑,又将目光移回與地图,对“会宁府”三字凝视良久,忽然道:“小九,你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流风有心想逗她一笑,在简单地述说了排队命名来由后,笑道:“名字随便些也不打紧,我有公主赐的表字呢。”

完颜宁果然微微一笑,连带着那日益清冷的眉眼也多了一分昔年的灵动,莞尔笑道:“那是我小时候不懂事,胡诌的。”话音未落,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容色又黯淡下去,默默片刻,才道:“从前郑尚宫在时你姓什么叫什么,可还记得?”

流风摇摇头:“师傅一直叫我小囡,别的宫人也是这样叫。后来我看了宫中记档,簿册上只写了郑氏女。”

完颜宁闻言,沉吟道:“那么,你喜欢些什么?我给你改个像样些的名字吧。”

流风一时语塞,四处张望,忽然对上完颜宁那双清冷的眼睛,灵机一动:“我喜欢雪!”。

“雪?”完颜宁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以余光向自己身上衣衫看了一眼。自两年前那场生离死别之后,她便一直只穿白衣素裳,哪怕此举为她带来了许多类似“带孝”的讽笑,她也一反规行矩步的常态,固执地坚持着。“那就叫……流风吧。”她凝视着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婢女,眼中亮了起来,微笑着露出悠然神往之色:“《洛神赋》上说‘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你觉得可好?”

流风大喜过望,连连谢恩,完颜宁见她十分喜爱这名字,便翻开《文选》找出《洛神赋》讲解文义,又从官渡之战讲起,将七步成诗覆发塞糠等典故传说细细说与流风知道。流风听得甄氏含恨饮鸩、曹植携玉带枕远走,大感忿然,完颜宁见状又开解她:“于他二人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局。既已无缘,那便各自珍重;既不能彼此保全,留下一个也好。”一语未毕,忽听见身后有男子声音笑道:“妹妹说得极是!”流风忙起身回头一看,却是个十五六岁的翩翩少年笑吟吟地走近,着一身水色薄罗圆领窄袖长衫,面如冠玉,意气风发,正是承麟。

这两年来,承麟如绿竹拔节般长高了许多,甚得皇帝喜欢,待完颜宁也依旧亲厚,进宫时总来探望她,送些新鲜书字给她抒怀解闷。故而流风一见他便行礼笑道:“小郎君今日又带了什么宝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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