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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节

 

“想要理解人性,落脚点应该放在现实的人身上,人是具有无限丰富性的存在。”

“而任何对人的抽象,都是以丧失人本质的丰富性为代价的,尤其是先验性人性论。”

“先验性人性论自认为通过抽象得到了观念中人的本质,却丧失了现实人的本质,抽象概念无法完全代替人,解释人。”

李景隆终于从死循环里走了出来,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姜星火说的是对的,那么人性论,确实是一个伪命题。

因为人性,压根就不是先天产生!

也就无所谓先天本善,还是先天本恶!

看到这里,袁珙蹙眉问道:“那既然姜先生认为性善论性恶论一开始便错了,错在‘人性’这个概念就不是先天的,那么姜先生觉得,人性是怎么来的呢?”

姜星火写道。

“第二个方面,是【从形而上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性】。”

形而上这个词,袁珙没有任何阻碍地就看明白了。

这是道学里的说法,形而上者谓之道,何所谓道?老子有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上善若水,故几于道。

而姜星火写下的,换成正常人能理解的话,就是从大道/道理的角度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的。

姜星火一边慢吞吞地口述,一边写。

“姜某认为,从形而上的角度来看,人的本质是社会性,所谓某一历史阶段的人性,是这一历史阶段的社会性所赋予的也就是说,‘人性’这个第二层的概念,本身就是随着历史阶段的进步而不断变化的。”

“每一个活生生现实的人,一定是生活在社会之中的人,一旦把人从他生活的社会中抽象出去,那他就不在是‘人’了,人的本质是社会性。”

袁珙似有所悟,忽然皱眉急促地向李景隆问道。

“如果没有人知道你,所有人都把你遗忘,你还是你吗?”

李景隆有些茫然地回答道:“我当然是我啊不然还是谁呢?”

“你,真的还是你吗?”

见李景隆游移不定,袁珙换了种说法。

“如果你是一个在诏狱里被单独关押一辈子的犯人,记得你的所有人都已经死去,只有狱卒隔着门每天给你送饭,哪怕你还活着,在社会上,你还是你吗?”

“我不是我?”

袁珙干脆说道:“老朽懂姜先生的意思了,人不是个体,人是在社会中才有意义,换言之,个体的人性毫无意义!”

李景隆的身上寒毛倒竖,他仿佛过了一股电流一般,整个人都弓起了身子。

如果自己真的被朱棣圈禁一辈子,没有了人脉、权力、地位,那么,曹国公李景隆,还是曹国公李景隆吗?

自己是死是活,对外面社会上的人来说,还重要吗?

自己还存在吗?

姜星火只为他们的对话分神了片刻,旋即继续写道。

“人性不是先验的,也不是先天产生的,而是后天从社会中获得的。”

“正是在社会性中,才能找到人性的存在,人一定是在社会中,在实践中,才成为自己。”

“人是社会的产物,而不是某个先验本质的产物。”

“人性不是先天被规定好的,而是在社会之中被构造出来的。”

看到信件上的这些话语,袁珙如同醍醐灌顶。

袁珙的大脑时刻想要释放出让他颤栗的兴奋感。

这是中国哲学史上划时代的论断!

人性,不是先天的,是后天社会中产生的!

无论是孟子的性善论,还是荀子的性恶论,从根子上就错了!

而他袁珙,亲眼见证了这封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信件,是如何产生的!

这是何等的荣耀?

当袁珙想到,这封信会对整个儒家体系造成多么大的冲击时,就忍不住心驰神往。

就仿佛把儒家思维这座上千年来历代圣贤添砖加瓦,构建的大厦,给从地基上生生挖掉了一个角!

马上,一角倾塌就会带来山崩海啸般的连锁反应。

整个大明的儒学界,都会发生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

这是颠倒乾坤的思维变革!

而他,有幸参与其中!

在信的末尾,姜星火系统地回复了道衍提出的几个问题。

“那么理想的社会在未来为何一定会实现?为何现在先验人性论(性恶论)似乎直接驳斥了这种可能?人是否总是贪婪自私的?”

“姜某的答案是否定的只是因为这个历史阶段的人性(贪婪自私)是该历史阶段的社会性(社会压迫与物质精神供给不足)所赋予的,当我们把视野拉长,以千年为尺度,在未来随着历史阶段的演进,那时候的‘人性’和现在绝不相同,姜某对此深信不疑。”

信的最后,姜星火写下了尼采在《朝霞:关于道德偏见的思考》中的一句话,作为结尾。

“我们的眼睛就是我们的监狱,而目光所及之处即是围墙。”

——跳出当下,方见未来。

所以……看明白了吗?

第一个开路的人

当袁珙看着姜星火吹了吹信纸上的墨渍,待干了后递给他时,袁珙竟是紧张地把手掌在麻衣上擦了擦才接过来。

袁珙拿着这封轻飘飘的信,却总觉得,重逾泰山。

因为袁珙很清楚,如果说之前姜星火所讲的那些东西,只是对百姓和国家会起到改变作用,那么其实并没有触及到这个时代最重要的那部分力量——儒家。

或者说,理学。

而今天写下的这封信完全不同。

这封信里提到的内容,彻底否定了理学这栋大厦的根基上的一些东西,也就是人的精神性。

如果根基都是歪的都是空的,整座大厦,都有可能倾塌。

这也必然会招致理学卫道士们的疯狂反扑。

而且更为可怕的是,若是别的普通文人,或许还怕这群卫道士。

天天被卫道士们骂“妖僧”的黑衣宰相道衍可不怕!

这封信一旦落到了道衍手里,那么将会给整个大明带来何等的思维冲击,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道衍这种人活着不为名不为财,为的就是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

造反已经证明过自己的能力,那么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还有什么比发动一场思维上的“造反”更能让道衍觉得可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呢?

当一个手里有帝国的一小部分最高权力、名声臭了不怕挨骂、年逾花甲不怕死的人,真的想做点什么的时候,那么他是一定能把大明的思维界搅得天翻地覆的。

风起于青萍之末。

大明的思维变革,从姜星火写下这封信的第一个字开始,就已然不可阻挡地发生了。

且不提袁珙这边心思百转千回,刚刚写完这封意外的信的姜星火,也是在狱卒的通知下,见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当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姜星火承认,他确实没有想到。

一个满面风尘的农家少女,拎着冬笋和敬亭山里的山货,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进入值房的时候,清瘦脸上对狱卒恭维出来的僵硬笑意还未彻底消散,发丝在阳光和浮尘中,显现出有些营养不良的微黄。

“姜萱?你怎么过来的?”

“我以为你已经”

两人同时开口,复又同时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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