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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塌

 

何问心在花园的水塘旁坐着,喝酒。说是水塘,其实并没有水。这是人工开凿的一处造景,从很多年前起就放干了水,现在池底都是泥土和落叶。

何之远站在二楼的露台上,只要推开露台的门,就可以从这直接下到花园,和母亲见面。

她久久地站着,手握着门把愣了许久,那门的把手好像被焊住了一般,即便使出再大的力气都打不开。

何问心真的在,楚鸢没有骗她。她的确有了一个可以和母亲交谈的机会,不是在人群中的匆匆一瞥,短到她只能通过恶劣的行径留住母亲的注意。何问心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上去没有在工作,像是等人一般静静眺望远方。

她的手心出了些汗,握得门把手都有些湿热了。

何之远刚才非常仔细地洗了手,好像要把手搓掉一层皮一样用力。微凉的水流冲在手上,带不走指尖黏腻的错觉。温热的、滑腻的、潮湿的,她闭着眼睛,却无法堵住耳朵,吸气声交错着呼气声,在耳畔高高低低地响着。

“你以为和你在一起就不算出轨了吗?你觉得……是你和我在做爱就不算背叛何问心了吗?”

楚鸢说过的话在脑中回荡。

何之远猛地睁开眼。镜子中的她脸颊依然红着,因为刚出了汗的缘故,发根软趴趴的贴着头皮,总是滑到眼前遮挡视线。何之远低下头洗了把脸,她总觉得无论是谁看了自己现在这个样子都能发现她刚和某人上过床。

她想自己是心虚了,怎么也用不上力气将露台门打开。因为楚鸢刚缠着她做了那种事,就算她不想承认楚鸢也是母亲的爱人,而她们的行为的确可以称得上是背叛。

都是因为楚鸢,明知道母亲今天要回来,居然还要和她厮混。

何之远松开了手,想回到房间躲起来。

“为什么不去呢?”楚鸢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身后,压着她的手把露台门打开了。“去啊,你妈妈就在那里。”

她被推了出去,再回头,露台门已经关上了。

何之远突然很害怕。

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母亲单独相处了,久到她怀疑她们是否单独相处过。何之远就像一只被突然丢出门的猫,第一个反应是扒着门想要回去。但她毕竟不是一只猫,没有扑在门前大喊。在大脑编织出的美好幻想中,何之远踏出了一步。

走出第一步后,第二步也理所应当地跟在了后面,她走下了台阶。

何问心听得到有人出来,她没有回头,靠在躺椅上:“过来。”

何之远走到她身后,陌生感和拘谨让她僵住了。是的,陌生,她居然觉得自己的母亲陌生。

巨大的恐惧抓住了她的心脏,她想立马跑开,僵硬的身体让何之远本能地意识到她如果继续站在这里的话,自己这么多年来遐想的一切也许都会轰然崩塌。

但何问心突然回了头,她没能离开。

“你怎么在这?”

她眼见着那张脸上的情绪从惊讶不解到厌恶烦躁,一瞬间浑身一冷,如坠冰窟。

她极少跟何问心接触,也就极少接受到来自母亲的、十分直白的厌弃。不是不耐烦,不是无奈,不是烦闷,甚至都不是讨厌。

怎么、怎么能对女儿露出这种表情呢?

何问心捏了捏眉头,不耐地又说了一遍:“你怎么在这?”

“我……”何之远闻到了酒精的味道。

她想起楚鸢说过会在何问心那说几句话,让母亲愿意和她见面,可是现在何问心的表情怎么看也不像是提前有人知会过的。

楚鸢骗了她?还没等何之远得出一个结论,她便看被来自母亲的嫌恶神情击倒。在酒精的作用下,何问心没有像平时那样,至少还知道收敛。醉意让她回到了过去,她甚至不太知道面前站着的人究竟是谁。

“滚。”她的头很疼,说话也没什么耐性。

头很痛,这是意料之内的事。她喝了酒,又吹了晚风,早该知道会头痛。但是今晚的疼好像格外难以抑制,无论是谁,她都不想面前有人打扰。何问心挥着手要赶何之远走开,嘴里叨念着:“楚鸢在哪?让她过来。”

“唔。”她因为额角跳动着的疼痛差点跌倒,何之远要去扶她,却被一把推开。

“姐姐……”何问心喃喃着,往水塘的方向迈了一步,“我的头好疼。”

“楚鸢呢,楚鸢在哪?”她再这样说的时候,已经不再是命令的口吻。何问心突然变得可怜兮兮起来,她将最后一口酒饮尽,然后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

楚鸢没过多久就来了,她搀着何问心,要她回屋休息。

何之远愣愣地看着,直到跟着她们一起回到屋里也没缓过神来。

从小,母亲就很少回家,也很少和她说话。何之远没有那么难过,她在财经新闻上看到过母亲,知道妈妈工作很忙,没空回来。就像电视上拯救世界的那群人一定也很少顾及家庭一样,她完全可以理解何问心不回来。

她在手机上查着何问心的行程,那时候何之远还是个小孩,看不懂太多术语。于是她又一个个把那些陌生的词汇的含义记住,了解的东西越多,越知道何问心是个多么厉害的人。

虽然老师说过所有职业都是平等的,她还是觉得,站在那样高一动大厦顶端的母亲,比谁的妈妈都厉害。

她完全为母亲感到自豪,也为自己是何问心的女儿感到自豪。但是,母亲可能很难因自己感到自豪。

“你是妈妈的骄傲。”她想听到这样的夸赞,也为此一直努力着。

尽管过去了那么多年,小时后的心情已经淡去,何之远无法避免地怨恨着何问心的不管不顾,她依然觉得母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那样的人本该生活在神话中,让流浪诗人为她谱一片史诗,不能像寻常母亲一样照顾她,似乎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

但,她那样崇拜的母亲现在正蜷缩在楚鸢怀里,把脑袋埋在楚鸢的颈窝。像个需要安抚的孩子似的。

她的母亲,已经四十多岁的人,像个孩子一样。何之远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无法接受。

楚鸢给何问心喂了一杯水,揉着她的额头,轻声说:“你又喝了很多酒,以后少喝些吧。”

何问心点头答应。

何之远突然发现,何问心是直接称呼楚鸢全名的,那么楚鸢呢,她怎么叫何问心?是直接叫全名,叫名字,叫昵称,叫宝宝宝贝亲爱的,还是叫她们之间特有的称呼?

她觉得恶心,很恶心。

她忽然很嫉妒,嫉妒得发慌。

她想如果她自己离开,她们会干什么。这两个人现在看上去很恩爱,一个人躺在另个人的怀里,一个人给另个人按摩着脑袋。她们会做爱吗,就在这张沙发上。何问心看起来醉得不清,但谁说得准呢?

恶心。她想她们两个哪个年纪都不小了,做出这副恩爱的模样给谁看呢?

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居然也会哭,会难受,会喝得烂醉后寻求伴侣的安慰。她的母亲原来是这样一个丰满的“人”,可一个人居然会不爱自己的女儿,这么多年,几乎没有给过她一个好脸色。

楚鸢为什么执意让她见见何问心呢,何之远总算明白过来了。

为了让她死心。

让她永远明白,一个用那样憎恶的眼神看着她的人永远不可能爱她。让她再也不能去期盼,把她所有美好的幻想都打破。这对楚鸢来说究竟有什么好处?让她彻底放弃期待何问心的爱后去爱楚鸢?天啊,她才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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