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崔慈的反应让照慈很是讶异。
她和崔慈自重逢以来,无论两个人都做了些什么看似情深的举动,实则一次真正交心的谈话都没有过。
诚然,她打着爱重的名号回到他身边,言谈举止暧昧无度。但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对往日在王府时相处模式的延续,是打破长久分别带来的隔阂与陌生最好的方式。
她没有欺骗崔慈,她的确存有几分爱意。一来是出于年少相伴,少年少女积年累月的相处总能带来些许情愫;二来是出于他的态度,唯有他还把她视作拥有独立人格的个体。然而更多的,是因为她别无选择。
若生活仅剩恨意,那照慈必然走不下去,她会被吞噬殆尽。她的前二十年都被逼着为他付出,她只有将爱放在他身上,告诫自己他值得付出,才能尽量减轻那些苦痛。
可这样虚伪而畸形的爱在脱离特定的环境之后便显得不堪一击。
更何况,见识过更好的爱,谁还会把不足挂齿的感情放在心上?
或许放在以往,她会选择背地里继续和他纠缠不清。但今时今日,她想要尝试用同等分量的爱回应谢子葵。
照慈想,也是她想当然了。
即便崔慈尚算尊重她,但他也免不了将她视作附庸。
他从未感受过她直白的忤逆,五台之事也是她暗中算计,眼下由她开这个口要断个干净,他会感到难以置信和恼怒也合乎常理。
是以她放低姿态,耐心劝导:“观音奴,别急着生气。我们总不能一辈子保持肉体关系,每次做那事儿,你我都得回想起往昔受胁迫的日子,何必让我们都不自在?先前我对你的确还有怨气,才借着这事儿折辱你,可现下我想明白了,过往亦非你所愿。我只望日后我们都能过上寻常日子。”
她说得诚恳,可崔慈半点没得到宽慰,反而觉得如坠冰窟。
他在王府时也日日挣扎,挣扎于病痛,挣扎于各方势力对燕王兵权的虎视眈眈。
每当与她亲密相对,会唤起这些挣扎的回忆不假,可除此之外,他想起的是她的付出。这话说起来很自私,但是当你发现生命里有一个人全然为了你而存在,那就必定是不一样的。
他原想着至少她也获得过快慰,却不知她是如此看待这段关系。
这段时日他也大致捋清了思绪。他对照慈的感情很是复杂,并非纯粹的爱牵引着他,而是一种羁绊。他本以为这种羁绊密不可分,早就在他们的拉扯之中结成一团乱麻,如镣铐一般系在两人腕间,嵌入血肉,挣脱不开。
旁无杂物地去爱她,他做不到,性命和前途自然更为重要;利落地放弃她,他也做不到,他怀揣太多秘密,只可以不假思索地托付于她,也只有她懂得他的一切。
他亦需要喘息。离家千里,入京两年每每想要休息的时候,竟只想回到她身边。
因此,当时上京路上的问题,他想到最后,最优解竟还是维持原状,不进不退。
其实崔慈何必想不通?他已经解答了自己的疑惑。
禁闭的心扉因她的付出而打开一条缝,缝里漏出些许照耀她的光便觉得是恩惠,却不问他曾经为她做了些什么。
可崔慈此刻说不出的心慌意乱,加之身为贵胄总会沾染的自傲,让他无法想得明白。
他沉默许久,腹中不知打了多少讥讽斥责的稿子,最后张口,却只道:“可是,你不曾快乐过吗?”
“这样的快乐有什么意义呢?你可以让我快乐,胡姬可以,满庭芳的倌儿也可以。观音奴,你不过是习惯了我,但凡你静心去找,日后会有更快乐的时光。”
说者无心,可崔慈正是敏感的时候,听见她像是把自己比作秦楼楚馆里供人耍玩的娼妓,不由得怒上心头。
方才做的心理建设荡然无存,一时之间口不择言:“也是,我当然不像你这般精通,精通到什么人都能让你快乐。”
照慈闻言冷了神色,面沉如水,目光中惯常带的狭昵都荡然无存,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何必拐弯抹角?你不过就是想说我浪荡下贱。但是崔慈,你怎么不扪心自问,我因谁自幼被逼奸?又因谁至今身有热毒,离不开那些男男女女?”
她将盖碗中剩余的茶水朝门口泼去,恰溅到他的靴上。
覆水难收。
“既然你也嫌弃,在这里多嘴什么?快些离去便是。”
崔慈自知失言,也很是后悔。那些腌臜事即便是两人看似情浓之时都不曾主动提起,解怨释结,他脱口而出,却是不好收场。
理智告诉他应当拂袖而去,她既无情我便休。
可他闭上了眼,留在原地,迟迟未动。
照慈见他不愿离开,也不想和他多说,想自顾离开。
她刚要起身,却被他下一刻的动作惊得僵坐在原位。
他忽然跪坐在她身前,抱住她的小腿,将额头抵在她的膝盖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赵辞,有些事我也追悔莫及…我原想着,嘴上说再多对不起,也比不上日后让你过上安稳日子。”他顿了顿,喉头耸动,像是紧张地咽下口水,“你心中有怨,折辱我也好,和别人做也可以,我都可以不介意。为什么非要和我划清界限?”
照慈瞠目结舌。
她原以为他做出这般姿态已是极限,谁能想到他竟然会说如此卑微的话?
不得不说,看到曾让她追逐的光风霁月的人低声下气不要脸面地祈求她,竟不是料想中的爽快。
她心中有些酸软,想将他面庞挑起,他却不肯动,只埋首在她膝间。
“观音奴,我明白的,我们的情分虽不那么美好,总是特别的。你向来孤僻,不愿轻易和别人吐露秘密,就把我当做了最省力的选择…”
“不是这样的,我说过我喜爱你,可你不肯相信。”
被他打断,在他看不见的上方,她目视远方,笑了笑,那笑无比包容。眼下的场景,让她懂得了当日谢子葵对她苦口婆心的感受。
“有人教我,爱是有独占欲的。你说你不介意,就给我们俩都留了退路,若是日后情淡,说一句游戏而已就能带过。可这哪是这么轻飘飘的事情?”
她微微一哂,似是自嘲,又道:“其实我也愚笨不堪,本没有资格来说教。但是观音奴,我想试着学一学。我们没有正确的开始,其后的路就都不是正途,继续往前走,也不过是徒劳。观音奴,金刚乘的人说我从没有真正离开过,或许你也没有真的走出燕王府。往外去看一看,去认识些新的人,让那些正常生长的人带你领略一下寻常的情爱。”
崔慈收紧了双臂,片刻后,失力一般松了手。
他抬起头,眼圈微红,讷讷地问:“是谁改变了你?是那知己?”
她没答,只是笑望着他。
“是了,也只有他。”他忽而想起什么,显出些急切,“可你和他的开始也不过是因着我那封信…”
照慈明白他要说什么,却没有出言制止,抚着他的脑袋,像是个抚慰着失意弟弟的长姐。
他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地说不下去了。
她莞尔一笑,道:“所以我也不曾想过要什么善终。”
素来聪慧的骄子露出了疑惑而懵懂的神色,她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开着玩笑:“说不定,和他走那么一段,方能知道,唯有同样的怪物才算天造地设。观音奴,到时候,我们再谈也不迟。”
崔慈没有再言语。
她还算留有余地,已是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