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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赶来的时候,天边已经翻起了鱼肚白。姚昕昏倒在水月亭里,向他留下自己最后的遗言——死后将她用火炼化,将骨灰一半撒进水月国的水月湖,一半带回不归山,埋在不归山的柳树下。
赫连林青反问她:“你作为大周的祝大人,承奉了一辈子的家国情怀,现在却要葬于他国,这就是你所坚持的本分职责?”
姚昕的双目已经开始涣散,她看不清赫连林青,也看不清慕月亭,隻道是:“我这一生庸碌二十载,前半生不知因果,后半生也算对得起上天,对得起大周,对得起不归山,唯独水月湖……”
“陛下,你永远不会明白的,倘若她过得不好,岁岁年年朝朝暮暮,也不过如此。”
话音落下,一滴泪挂在她的眼角,她想去抓一抓眼前模糊的白,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一丁点力气,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眼泪滑落,她终是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山川异域,风月不同天。”
赫连林青还是从司越那里得知的姚昕这是在拿自己的命换水月的命!
“啊——!!!”
“水月!朕要你不得好死!”
同日,周国的铁骑踏入水月国。
赫连林青带兵攻入水月王宫时,在那条深不可见底的高墙甬道里见到了浑身是血的水月。
她着了一身繁复的白衣,唯有腰间的腰绳和手腕上的手绳是红色的,而此时此刻大片的鲜红血液浸透了她一层又一层的白衣,滔天的滚滚惊雷如长了倒刺的鞭子抽在她身上。
她紧紧地抓着一把匕首,艰难地倚靠在刻满壁画的宫墙上,以刀为笔,以血为色,惊雷作乐,国破家亡,神竭力乏,无力回天。
原本通向王宫最深处的那段高墙是空白的,现在却多了续集——四国景延,良娣回望,沙洲利剑,王城义诊,余清晚夜,望月楼顶,山外山,慕月亭……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画未毕,惊雷落,天罚降!
仅一刹那,原本白皙貌美的面容瞬间形如枯槁。
为了见姚昕,她将自己仅剩的法力基本上都用在了维持容貌和水月湖的美色上。
她依旧是那个漂亮无暇的水月,哪怕在真正见到姚昕后,她的胆怯让她选择了隐身。
在这场神与人的爱情里,她从始至终都是那个胆怯的。
【“礼成——!”】
姻缘石上留,三生薄情缘。
说到底,都是欲望。
两个月后,赫连林青将姚昕的骨灰亲自带去了水月国,曾经盛极一时的水月湖已然干涸,岸边趋利追逐的青木神树如今也只剩下沙尘暴过后的残枝断桠。
湖里全是淤泥,唯有湖中心一小圈混浊的水泽,水泽上漂浮着一个红绳,那红绳被混浊的湖水弄得泥泞不堪,像是被人故意遗弃。
那位水月之神早已不知去向。
赫连林青踩过泥地,将骨灰撒向浑水。骨灰遇水即匿。出于私心,他偷取了一点点存于小珠里,最后才将剩下的骨灰埋在了不归山的柳树下。
将姚昕所托一一完成,他离身之际却听到了一声细弱的哭声,寻之,枯朽的青木树里竟还藏了一个婴儿。
捡之,养育之,取名赫连忱黎。
赫连林青不知道的是,在他带着婴孩离开的片刻钟后,水月湖在半炷香内涨满水。水月国的遗民欢呼雀跃以为神迹来救他们了,可一炷香后,水月湖的水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亡殆尽。
当天夜里,月朗星稀,亡国城内满城哀嚎,水月神庙里磕头不断,只求神灵护佑。而于此同时大周的铁骑已经踏过水月国,站在了大奴国的边境……
荣归九年九月,原水月国国址纳入大周版图。
八年后,赫连林青将大奴国打到臣服,后在班师回朝的归途中在无边黄沙里偶然瞥见到疑似水月国的遗址,残垣断壁,风沙刻痕,满目风霜。
黄沙所掩的断墙上,那面阁楼壁画格外醒目。赫连林青不禁下马而行,凭借着感觉走向曾经水月湖所在的位置,目之所及唯余黄沙和枯木。
赫连林青说不出自己的心情,这八年里,他从长安城金碧辉煌的皇宫里走出,他对大奴国穷追猛打,如今终于将其打到臣服不敢示威。
可他却没有一丝开心的感受,一想到要回到皇宫,他心中就更有一种难言之感。
大漠孤烟,白天黄地,人迹罕至。
他还看到一弯月牙形的湖泊出现在大周境内的沙漠之地,湖光水色倒影着落日夕阳,这四周黄沙遍野,唯独突起的半月湖泊水波涟涟和它旁边的绿植生机勃勃。
赫连林青在湖边站了许久,久到天黑月出,此刻湖面泛着幽幽蓝光迎来一圈晚风荡起的涟漪,似乎还布有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
似曾相识,不只归人。
夜深人静,军队驻扎的篝火点点与朗朗夜空里的星星点点相成辉映。
赫连林青听到如刀刃般的黄沙之丘上传来若有若无丝竹声,低低浅浅,却意外的声声悦耳,月夜风凉,他却不敢去查探,只怕来人非来人。
荣归一十八年,帝驾崩,葬于静泉,唯有白果。
——终是素娥不见来时人,玉钩钩不住冰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