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节
胤禛并不知晓康熙是否在太子赶到并亲身试药前,用过了景仁宫送来的金鸡纳霜。但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他只需要让太子觉得在他们的父慈子孝之前,康熙手里已经有了救命的药,却隐而不发,看着姗姗来迟的太子在御前悲声恸哭。
彼时康熙如何看待太子,如何体会太子耽搁的时日,会不会追究那封晚了许多日才被送至景仁宫的信件,与胤禛毫无关系,他只知道,在他对太子“透露”景仁宫先行一步将金鸡纳霜献上的时候,太子心中的庆幸和恼恨,暴虐和温情都会酿成更苦涩的毒汁儿,将他的五脏六腑腐蚀殆尽。
胤禛只知道,太子快要等不及了。他认定了康熙此次是以自身试探他的忠诚和孝心,是在缜密的计算和观察他的行踪,藏在慈爱背后的是对他的斟酌和考量,而这些都会让太子愈发狂悖,直至覆水难收。
而到了那时,太子用他的血和尊荣熬成的苦水,就会成为旁人的佳酿。
胤禛一向不好酒,今日却难得来了兴致。奴仆端上了琥珀色的酒业,而他难得放纵,自酌自饮至午夜方休。
车马声辚辚,紫禁城巍峨的城墙近在眼前了。
因为康熙急病,此战未能全歼准格尔叛军。康熙三十六年三月,康熙再度率军出征,康熙令太子及诸子监国,令索额图随行至宁夏。
此次战役全歼准格尔叛军,噶尔丹众叛亲离,望风而逃,最终服毒自尽。自此,准格尔战事已定,索额图因此战立功,官复原职。
转眼到了年末,连年累月的战争终于告以段落,康熙回宫之后,景仁宫有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齐东珠的纺织厂和她如今规模覆盖了半个国家的“善堂”为战争后损耗过度的国库尽力描补,战事过后的萧条分毫未见,仍然是个百姓饱足的丰年。康熙有着国库吃紧便给官员停俸的恶习,今岁不但俸禄照旧,还额外补贴了过节的费用。齐东珠诚心希望官员有了俸禄和过年礼金,莫要再去盘剥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了。
前些时日,安王府的郭络罗格格和皇八子胤禩在安王府大婚。他们之间的婚姻不同其他,无论是订婚还是结亲,都是在格格母家安王府办的,让齐东珠全然没有养子娶亲的感觉,反倒像是嫁了一个姑娘出去。
但这反而让齐东珠有些开怀。嫁娶之说本就是封建糟粕,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本应对双方平等允诺,而不该存在女方出家门,入男方家门儿的说法儿。
这场有些不寻常的婚姻热闹中透露着一股子滑稽,带着一点儿旗人未经雕琢的野蛮和喜庆,除了比格阿哥,大家都是开怀的。就连齐东珠也多饮了几杯,方才脚步轻飘地回宫。
康熙并未亲至,太子作为兄长和储君,坐在了上首。他看着台下形色各异的兄弟,胸中积压已久的讽意就像一把利刃,反复刺穿着他灼烧的心脏。
他们都长大了,日渐强盛,由一群莽撞愚蠢的矮脚马出落成伺机而动的草原狼。而太子却被这个身份禁锢在半空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冷眼看着这些长出了利爪的兄弟离他的位置越来越近。
而他却又做不了任何事,只因康熙的目光时刻都落在他身上,等着他哪怕一瞬的破绽和不驯服,并以此为由,给他落个不配得的罪名。
这种无力感何其可悲。胤礽端起一杯酒,朗笑着率众兄弟姐妹饮下,味觉却早已失了灵,品不出半点儿美酒佳酿的滋味儿。他很快喝得半醉,在胤禩警惕的视线里离开了喧闹的安王府,踏上了回宫的轿子方才轻嗤一声。
天上飘了新雪,本是不吉利的天象,在安王府的宾客眼中却成了瑞雪兆丰年,成了新人两相不疑到白头。红色的喜烛扎眼得很,直到暖轿之中的热气裹挟上来,胤礽才再度睁开了阴沉的双眼。
随着热气裹挟上来的,还有一具柔韧温暖的躯壳。
“爷…可需用些解酒汤?”
一双递来一只汤碗,胤礽接过,却反手将那解酒汤扔到一旁。汤水污了地毯,那身在轿中,半□□的人应声跪下,细长的发辫儿垂到了胤礽的靴尖儿上。
过了半晌,胤礽抬脚踩上那人胸膛,却没有一脚将人踢开,而是迫使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容来。
“太子爷,奴才知错…”那人半□□的胸膛簌簌发着抖,而胤礽踢开了他面露胆怯的脸,突然开口道:“莫叫孤太子。”
那男子呼吸一滞,半晌呐呐不成语,而胤礽的五指成爪,突然钳进了男子肩膀。
车马轻轻一晃,大概是碰上了不平整的石板路。那男子在肩膀脱骨般的剧痛里身形一晃,方才一直藏在阴影之中的裸背暴露在灯火之中,其上鳞次栉比的鞭痕暴露无遗。
新的血浆顺着崩裂的伤口淌下来。那男子突然福至心灵,低声唤道:“皇上…求皇上饶命。”
胤礽突兀地笑出声来,方才还平静如水的面容突然青筋毕露,目眦尽裂。他几乎单手将那男子提起来,手指刺入他背上的伤痕,在血水落下的时候凑近嗅闻,渴血似地吸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