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只是取珠棚一概不收,他们屡屡碰壁还不死心,今日就又来了好些,推出来一个领头的,正在门口同管事打着交道。
对着小官小吏,这些人倒是都一副憨厚老实的嘴脸,点头哈腰,谦卑至极,但一转过身去就不一定了。
强者一怒,抽刀向更强者;弱者一怒,抽刀向更弱者。
女子,就是这世道通用的弱者。
“不是消停了些日子,今儿怎么又来了?”王翎在采珠棚二楼,缓步踱过去。
“咱们这不是新添了出门要搜身的规矩吗?虽都是叫几个管事婆子来办的,但好些人就因为这个不叫女儿、媳妇来,说被人摸来摸去的坏了清誉,这几天少来了十个人呢。”
随侍说完,王翎也正走到那些人头顶上。
听着他们一个个口称家计艰难,他便笑了笑,道:“民生多艰,本王听见了也不好不顾惜,不如就拉他们去码头做纤夫。”
这口吻虽不甚强硬,似有可供回旋的余地,但随侍知道,这是一定要那些人去的。
“是。”随侍很快吩咐人去办了,落得几分清静。
取珠女在夜里做活,天蒙亮那会子下工。
下工时人人拿着珠篓去结工钱,每日结清,所以出来的珠女各个有钱拿。
外头已经支起好些小摊,就是冲着她们的。
珠女们一回家,爹娘兄嫂迎上来,十个有十个不是嘘寒问暖,而是伸手夺钱的。
所以只要不是那种打小被打怕了,驯服了,老实到头了的,多少都会花上几个子,犒劳一下这一夜的辛苦。
释月对面的糁汤铺子是一家子的买卖,每天这个时候就由得儿子儿媳在这支摊卖糁汤。
糁汤本是鸡汤牛骨做底汤的,但支到摊头上来有几个人吃得起?鸡骨做底罢了。
“释娘子?您怎么上这来了?”糁汤店的儿媳徐娘子惊讶地问。
她相公马奔脑子不太好,直接点说就是比旁人蠢笨许多。
听见徐娘子的话,他就抬头木讷地看了释月一眼,猛地想起徐娘子有过叮嘱,不能觉得释月好看就一直盯着看,赶紧低下头生炉子。
“昨个听你娘说这摊子上的小面好吃,来买两碗回去。”
释月步伐轻快,起得这样早,也不见她有倦意疲色,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徐娘子忙踮脚一指,笑道:“朱婆婆的小面是吧?她只卖这一阵的,是好吃!角落里,她买卖好,从来不占好地儿,好地儿都留给我们了。”
那小面摊子在最里头,释月绕上一圈,发现摊主大多是女子,若有男子,也是如徐娘子这般夫妻一块来的,而坐下来吃早膳的,更多是女子。
喙珠湾是人间雾境,天上坠云,这里又是个小小女儿国。
释月抬头瞧了瞧不远处取珠棚,觉得这地方还有点意思。
朱婆婆年岁大了,但干活很利落。
煮面浇卤子,端面抹桌子,她一个人井井有条。
“扇贝卤、鱼卤,还有骨汤,姑娘是新来我们喙珠湾的?喜欢什么口?”
见释月立在那里张望,一个笑起来很顺眼的姑娘主动开口,她偏黑的肌肤光泽漂亮似珠,更衬得一口牙齿洁白。
释月转过脸看她,她抿唇又笑,声音略小了几分,大大方方地说:“你可真好看啊!”
这姑娘的样貌和性格皆讨喜,让她想起喜温和乔金粟。
释月神色不自觉柔软下来,问:“你吃的是什么卤?”
姑娘把空空的面碗亮给她看,笑道:“吃光啦,鱼卤的,可好吃了。”
见释月递了碗去,姑娘又道:“你带回去啊?还是坐摊头现成吃的好。”
话毕,她觉得自己多嘴了。
释月掏出来两个碗,该是哪个本地郎娶回来的外地媳?
这么一大早的来买小面,巴巴带回去给相公吃?
没想到释月一听这话,立马收了碗,道:“那先不管他了,我要两碗,先鱼卤,再来扇贝卤。”
“是了,得自己吃痛快了!累死累活不就为了这一碗吃的嘛!”
这姑娘说自己叫阿鱽,似乎对释月有种莫名喜爱,替她端面,又教她先喝汤再吃面。
鱼卤是喙珠湾产的鲅鱼熬出来的,卤子里夹着分量不少的鱼肉和蛋花,三文钱一碗,很值。
朱婆婆还备了很多的小料可以加,海胆、海蛎、虾要再添钱,不过时令的韭菜、芥菜,或者是腌菜头、小辣子一类就不用。
“啊,”释月咽下一口浓厚鲜汤,做恍然大悟状,“就是码头上那种薄长如银刀的鱼儿吧,很漂亮的鱼。”
阿鱽没叫人这样夸过名字,笑得很傻,大大咧咧,什么都说。
释月吃一碗面的功夫,知道了她今年二十岁,搁在别的姑娘身上孩子都有俩了,她却还没嫁过人,家里没爹有老娘,还有个差她十岁的弟弟,她是顶梁柱。
小面细而劲道,软而不糊,不似别处汤是汤面是面,鱼卤小面鲜味悠长,汤面融合,吃着熨帖极了。
“我原是采珠女,命大没死,每日下水像受刑,直到六殿下来了,”阿鱽眉眼一亮,道:“我的好日子就来了,活着还是好,有好事情发生。”
释月看着她,还未说话,就听不远处有些闹腾。
待这些人走近,报了门庭,才知是几个文生举子,嚷嚷着说取珠场搜摸女子身躯,实在龌龊不堪,应该赶了这些女工走,多得是男人可做活的!
王翎本要回府,被听到风声的随侍拦下。
原本,几个文生举子没什么了不得的,可这几人身后是本地几个致仕回来的老官,人老心不老的狗东西,还想着掺和闹事,玩些权术阴私!
王翎不能贸然动这几只老龟,又不愿废了女工改用男工,一时间竟只能龟缩不出,他倒成乌龟了!
文生都是嘴皮子厉害的,骂人毒辣得很,好些姑娘都被说哭了。
王翎忍气闭目听着,知道很多女子明儿都不会来了,也觉一阵心冷。
释月继续吃扇贝卤的面,余光撇见人影一闪。
阿鱽爬上取珠棚门口的大石头上,大力将外衫一扯,露出一寸锁骨,叫道:“我呸!少给老娘在这装腔作势说什么螺肠子清誉!什么臭狗屁贞洁!活都不活起的人,还扯这些斯文!”
一个长驴脸的书生用指头戳她,要骂什么,阿鱽比他更凶更理直气壮,扯着嗓子嚷:“我可认得你,我从前和姐姐们下海采珠时,胸口就裹了一块布,你们站在监工台上,看得不也挺高兴?‘人女曼如鲛,随潮采珠来’这诗可是你做的?说得不就是老娘光溜溜像鲛人吗?你走运得很,老娘这辈子就记你这一句诗!”
众人静默的一瞬间,释月笑声清脆回荡,格外讽刺。
阿鱽平平了气,冷冷问他:“你的道理为什么那时候不说,现在说?谁教你的!”
“好!”王翎听到这一句关键的,忍不住道。
随侍中的婢女掩入人堆,高声附和了一句,“谁教你的!?”
这一声落地,百声起。
“谁教你的?”
“谁教你的!”
那些人离去的样子堪称落荒而逃,阿鱽却瘫软下来,很是后怕。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们就要得逞了。’
释月在一众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中很满足地吃了面,把一双筷子搁在面碗上,往朱婆婆的案板上放了一粒银子,将一碗卤一碗面分开放在篮子里,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