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从相貌来说,衔池更像她娘,宋弄影。
往自己房间走的一路上,池清萱细细同她讲了家中的情形:“家里人不多,你方才都见过了。听父亲说,还是江南老宅那儿的亲戚更多一些。他来京赴任时,只祖母同他一道过来,不过祖母在我五岁那年便过世了。”
池立诚这些年节节高升,已经官拜吏部侍郎,可也只瑞泽县主一位正妻,妾室通房半个都没有——除了衔池的娘,可她娘即便生下了她,也依然没名没分。
她听老宅的下人提过这段过往。
池立诚进京赶考那年,沉溺于声色犬马,在舞坊里认识了当时名动京城的宋弄影。他是读书人,祖上又是富商出身,见识颇多,谈吐得体,吟诗作画一来二去,便俘获了京城第一舞姬的芳心。
可他确实才华横溢,即便如此荒唐,放榜那日也赫然位列一甲,也正因此,有了同县主的姻缘。
那时候宋弄影才貌双绝,一舞千金难求,池立诚哪狠得下心舍弃。可他的岳丈也确是他平步青云的最佳捷径,于是他瞒着县主,将宋弄影偷偷安置在京郊。
宋弄影被他哄骗着,并不知道他马上就要娶妻,甚至还满心欢喜地给自己绣着盖头。可过了一月又一月,她怀上了衔池,月份一点点大起来,也没见婚期定下。
池立诚来得愈发少了。
直到同样怀着孩子的瑞泽县主找上门来,两个女人才发现了彼此的存在。县主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震怒之下动了胎气,不足月便生产,险些没命。也正因此,池清萱生下来便孱弱不堪。
为了给嫡女积福,宋弄影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被容了下来,只是没有名分,被远远送到江南老宅,自此再没同池立诚见过面。
池清萱将她领到府宅最偏的一角,那儿有间单独的小屋,她面带歉意:“二妹妹,父亲说现下还不是认你回来的时候,所以这段日子,要委屈你住在这儿。即便在家里,你也少走动,少露面,若有人问起,你便说自己是从青州来的表姑娘。”
衔池一副任凭安排的模样,柔柔应了一声,并没追问。
池清萱同她一道进去,仔细看了一圈她房里的陈设,吩咐身边的丫鬟绿翘道:“带两个人去把我房里的妆镜抬来,要那座紫檀木的。”
她扭头看向衔池,“先前母亲和我都不知二妹妹的喜好,添置的东西若不合二妹妹的意,二妹妹尽可告诉我。”
“这些就很好了。”衔池声音小了一些,带了恰到好处的拘谨,“劳母亲和姊姊费心了。”
池清萱看着她——许是方才自己说她只能是表姑娘那段话说得急了些,小姑娘眼眶都红了一圈,强撑着对她笑。
怪可怜人的。
“妹妹这些年受苦了。如今好容易回来”池清萱叹了口气,叫住还没走远的绿翘,“将我妆奁最上头一层收着的珠钗也一并拿来。”
池清萱的脸上似乎是真心实意的心疼。
衔池怔了怔,后知后觉地想,自己是不是演得太过了些——可她父亲和嫡母,个个儿心思九转十八弯,她若是不装的性子软弱,心思单纯一些,怎么瞒得过他们?
该怎么去拿捏人心,该怎么去演出最合对方心意的模样——这些,可都是他们逼她去学的。
她学得很好,东宫三年都毫无破绽,遑论如今。
“姊姊今日给我的已经足够多了”她话说到一半,池清萱便握了她手,温和道:“本也是打算送给妹妹的,今日走得急,忘了带。”
见衔池还要拒绝,她索性指了指自己头上式样古拙的木簪,“我平日不戴那些,留在我那儿,未免蒙尘。”
池清萱留了半个时辰,直到看衔池露出倦色,才想起她颠簸了一路,该是累了。母亲给衔池挑的丫鬟还未过来,她便亲手给衔池铺了床。
衔池拦了,却没拦住,池清萱不让她自己动手,她便站在一边看着。
池清萱身量并没有她高,瘦削得厉害,这样的身形让原本白皙的肤色显出几分病态来,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走。
衔池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和左手腕上隐约露出的佛珠,想起在东宫时,曾听宫人提过一句,说护国寺求来的护身符消病痛保康宁,最是管用。
眼下她没什么能够回礼的,不如过两日去趟护国寺,为池清萱求一个,也算尽心。
其实上一世,她去过一趟护国寺的。听了宫人的话,她打着替宁珣去求护身符的幌子,替她娘求了一个。
宁珣向来不信这些,她那时以为他不会过问,便只求了一个。可回东宫的当夜,他难得来了她这儿,说要她陪着用晚膳。一顿饭吃完,她以为他会像往常一般回书房,但他不仅留了下来,还将未处理完的政务都带到了她房里。
他来得突然,那架势也不像临时起意,刻意等她回来似的,可他不主动说她自然也不会开口问。
于是衔池替他磨了一晚上墨。
总归他夜里也不会留宿,再待一会儿也该走了——太子同传言中一样不近女色,她虽被留在东宫,甚至有间偏殿,也有宫人服侍,可当真论起名分来,她只能算是东宫养着的一个舞姬,一个颇得太子宠信的舞姬。
她磨墨磨得心无旁骛,宁珣看两眼手上的东西便抬头瞥她一眼,她也毫无所觉。
只有极偶尔两人目光对上,她眼中才适时露出两分爱慕,轻车熟路。
衔池知道他看政务时喜静,便一句也不同他闲聊。一时房里静得出奇,只有提笔蘸墨的细微声响。
宁珣又看她一眼——要等她开口,是比登天还难。
衔池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刚舒展了一下,便听他闲聊一般淡淡道:“听宫人说,你这几日去护国寺,求了护身符?”
衔池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他不信神佛,甚至几次打压已经盛极的佛道,势如水火的,该是不喜自己去拜佛。
不去就不去。
于是她想也没想,从善如流抬手发誓,“以后不去了。”
宁珣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叹了一口气,可衔池没听真切,下一刻他搁下笔,抬头看向衔池,“护身符呢?”
衔池皱了皱眉,护身符当然是在她身上。她若真交给他,怕是会被他一把火烧了——况且本也不是给他求的。
早知道她就多求一个了。
宁珣正拉过她抬手发誓的那只手,垂眸替她揉着手腕。衔池酝酿了片刻,便像是刚想起来什么似地睁大了双眼,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没给殿下么?”
她从宁珣手上抽回手来,装模作样地在身上摸索了一圈,唤来了宫女挨个儿问了一遍——自然没人见过。
“怕是回来的时候不小心掉在路上了。”她一脸诚恳望着他,神情里带了几分突然找不到精心准备的东西时该有的懊恼。
宁珣定定看她一眼,便移开视线,只淡淡“嗯”了一声,拿起笔继续看手里的政务,下笔批注的力度却重了两分。
衔池再开口时便带了几分鼻音,声音越来越小,“跪了好久才求到的,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我明日再去找找。”
“丢了就丢了。”宁珣笔尖顿了顿,还是起身拿丝绢替她抹掉眼泪,却不再看她因着哭过又正映着烛光,而波光粼粼的一双眼。
她哭完这一遭,怕打扰他,便又是长久的无话。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看完了政务,起身从她那儿走了。
她费心思留下的护身符,又费了番周折才交给与她接头的池家人,嘱咐了要将它带给她娘——现下想来,那护身符怕是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