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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七年,两千五百五十六个日夜。
“我离开天知晓时发誓,终有一日我会收回十七州,结束北岸这荒唐的一切。”
贺思慕放下手里的茶盏,她坐在段胥的床头伸手抚过他身上那些深浅不一的旧伤,再抬眼看向他。
这个少年的眼里一派平静的坦然,深不见底的寒潭突然见了光,能见到一点幽深的潭底。
贺思慕想,或许他想要解开那些汉人手上捆着的绳索,拿走他们嘴里塞着的布,让他们站起来在阳光下活着。想要以后再不会有人,被这样当成牲畜一样杀死。
或许他也想,再也不要有像他这样的人,像十五这样的人,在谎言和杀戮中险些或真的失去自己。
他救那遗落的十七州,就像想要挽救多年前,天知晓的十七一样。
白驹过隙,却是水中几番挣扎浮沉。
贺思慕的眼里没有多少怜悯,只是平静:“那么你成功了么?你现在不是兵器,你是人么?”
段胥的眼睫颤了颤,一直笃定的叙述少见地出现一丝不确定,他笑道:“应该是个人罢。不过,不大正常罢了。”
贺思慕盯着他的眼睛,她突然笑起来,不轻不重地拍拍他的脸颊。段胥被碰到脸上的伤,“嘶”了一声,便听见贺思慕说道:“你就这么将自己当个物件似的敲敲打打,缝缝补补地长大,这么多年,这样不堪的泥泞里,居然没有长歪。”
段胥愣了愣,低低地笑道:“是么……”
“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小将军,小狐狸,我的结咒人,你好好活着,度过这世上的人生,完成你的心愿,然后了无牵挂地死去,这就是最正常的人生。”
段胥沉默了一会儿,他靠近贺思慕,从床帷的阴影中探出头来,让阳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或许是阳光刺目,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气。
他轻轻地说:“你是在安慰我么?”
“不,我没想安慰你,甚至不怜悯你。小将军,鬼册上悲惨的生平我见多了,你这实在不算什么。所以你可以相信,我说的是实话。”贺思慕的神情平静而坚定。
段胥看了贺思慕一会儿,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她身后的漫长岁月,如同长河般淹没他的苦难。他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弯,灿若星海。
他伸出手牵住她的衣袖,像是每次讨饶似的晃晃她的袖子,说道:“多谢你,思慕。”
贺思慕暂且忽略了他肉麻的举动,挑挑眉毛重复道:“思慕?”
“殿下,我可以叫你思慕吗?”
“我比你年长近四百岁,我劝你想清楚再说话。”
“我非常喜欢……”段胥的话停住了。
贺思慕问道:“喜欢什么?”
他笑得好看,明眸皓齿的少年模样。
“喜欢你的名字。我向你许愿,换一次五感给你,请你允许我叫你思慕。”
来者
段胥脑子好像缺根弦。
贺思慕想,第一次的交易条件是拉他一把,第二次的交易条件是叫她的本名,这小将军的思路真是好生离谱。
不过近来贺思慕已经渐渐习惯了段胥的特立独行,以至于他这句话一出,她只是片刻惊讶便重归平静。
“你本可以从我这里换到更多的东西,一些可以帮你实现愿望的东西,而不是这样浪费掉。”
段胥却摇摇头,他笃定地说:“这就是我的愿望,不是浪费。”
贺思慕瞧了段胥一会儿,仿佛想从他这张英俊可人的脸上瞧出个子丑寅卯来,但他一派真诚地看着她,就差没把“天真纯良”这四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他这愿望实在是一个毫无用处,且蹬鼻子上脸的愿望。但是这小将军并非她的臣子部下,更何况区区百年便会行将就木,随他喊一两声倒也于她无碍。
贺思慕说道:“好罢,如此你可欠我两次了。”
“等我身体好些一定兑现,我记着呢。”段胥笑意盈盈。
但贺思慕显然已经忘记了最初要扒段胥裤子的事情,而段胥显然乐见其成。
秦帅在两日之后抵达了朔州府城,占据朔州的四路军队的将军便也齐聚府城,共同商讨下一步的对敌策略。
段胥的伤还没好全,而且他比正常人还要怕疼,贺思慕一碰他他就直吸气,根本穿不得重甲。但是眼看着几位将军都威风凛凛地身披铠甲,从头武装到脚,骑着高马而来,段胥不出面便显得张狂,出面了不穿铠甲,又显得娇气。
段胥从门楼上瞧见各位将军的架势时,便笑着叹息两声。
此时沉英也十分忧虑地问段胥道:“将军哥哥,小小姐姐说她给你换药的时候你还喊疼呢,你又要去打仗了嘛?”
沉英自从被他认下干弟弟之后便时常跟着他,活像个小尾巴。
段胥微笑,心想喊疼还不是因为他小小姐姐下手太重了。
“打仗没那么快开始,不过眼前这事儿也算是一场仗。我初出茅庐便立下大功,除了踏白之外军中其他的人对我十分陌生,自然一半是好奇,一半想给我个下马威,或许还有点奉承我的私心。不过明摆着秦帅和我家分属两党,军中升迁多看秦帅和裴国公,他们奉承我也无用。”
段胥一番话将沉英说得云里雾里,隻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看向段胥,段胥便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听不懂没关系,记下来就好。你以后跟随我回南都,人情世态可比这些还要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