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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后站着一个紫衣的美丽女子,低眉敛目安静地给他撑着伞。
段胥的目光在他和贺思慕身上转了一圈,便向他行礼道:“国师大人,紫姬姑娘。”
鬼王和当朝国师居然交情匪浅。
国师风夷笑起来,他转头对贺思慕说道:“一转头的功夫你就去做了个糖人,你又吃不出味道,怎么就偏爱这些玩意儿?”
贺思慕嘁了一声,道:“管管你自己罢,身体这么差还偏偏要挑下雨天出门溜达,嫌自己命长不成?”
“各有怪癖,各不追究。咱们走罢?”
“走。”
他们的对话熟悉而亲密,仿佛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看起来国师与她相识了很长的时间,而且对于她来说,比鬼域的任何一隻恶鬼都都更讨她的欢心。
国师大人,也是个活人。
贺思慕想要转身,但手被段胥一扯——他仍然是不打算放手的样子。他看着她并没有说话,也没有方才那样若无其事的笑容,他的眼睫发梢都是水,一滴滴地往下掉。
贺思慕沉默了一刻,便轻轻一笑,将自己的手腕用力从段胥的手中收回来,然后把自己所执之伞的伞柄放在他的手里,让他握好。
段胥低眸看着她的手,她寄居的这个身体有温暖而柔软的手掌,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停顿一瞬后,仿佛安抚般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她再拉起他那隻空闲的手,将她画的乌鸦糖人放进了他手中,透过琥珀般晶莹的糖人,她笑意灿烂:“帮我尝尝甜不甜。”
就像最初他们在凉州城墙上,各有隐瞒,你来我往试探时那样。她换了一个身体,换了一副容貌,不过从眼瞳深处能窥见同一个灵魂,映着同一个他,同样递上一个糖人。
然后贺思慕就松开了段胥的手,风夷撑起伞,她便走到风夷的伞下,背对着段胥挥了挥手当做是道别,与风夷和紫姬走远了。
和每一次她离开的时候一样,这次她也没有回头。
醒悟
雨没有初时那么大,但仍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南都街道上行人匆匆,时不时还有人疑惑地瞥一眼街中那撑着伞默默前行的年轻男子。他衣着华贵,手里还拿着一隻糖人,虽然撑着伞但是浑身已然湿透,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他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前方不远的地上,看起来失魂落魄。
但是年轻人的步子却很稳,遇到其他行人也自然地避让,又似乎没有走神,总之十分奇怪。
段胥确实是在走神。
他在想,刚刚离得如此遥远,他根本没看清贺思慕手上拿的是什么,更别说分辨出乌鸦的形状了,那只是他随便说出来搪塞的理由。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出她来的。
是啊,他是怎么认出来的?怎么在片刻之间在万千寻常陌生的皮囊里,认出其中寄居的灵魂?
他认识这个灵魂也才不过半年。
段胥没想明白,他又想到所有人都说遗忘是一件极其轻而易举的事情,或许有一天他两鬓斑白,到了父亲所说的,记不起青梅竹马的年纪。他还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她来么?
他没来由地觉得,他仍然能。
或许那时候他再没有了任性妄为的资本,跑也跑不动了,老眼昏花,踉踉跄跄,发不出响亮的声音,也不知道能跟她说些什么。等到了那个时候,即便他认出了她来,还会像今天一样奋不顾身地追上去吗?
他想了很久而后觉得,他仍然会这样。
为什么?
段胥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的脚前出现了一堵青砖墙,他愣了愣便扬起伞边向上看去,看见了爬满藤蔓的城墙,青翠得扎眼。他已经走到了城墙边缘。
这条路到了尽头,再也避无可避。
在这一刻仿佛天光乍明,那些纠缠了他许久的谜题终于水落石出醍醐灌顶。段胥突然笑起来,他大笑不止,浑身震颤,笑着笑着就丢了伞捂住了眼睛,在大雨中靠着墙慢慢矮下去。
到两鬓斑白的时候,拄着拐杖去追一个人,这多么可笑啊?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滑稽的事情?
他为什么会做这种蠢事?
从少年到老年,从生到死,人生是很长的时间,他怎么能笃定他就会念念不忘?
他是喜欢她,她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姑娘,他甚至还弄不太清世间的喜欢该走向什么样的结局。
她不过是第一个唤醒他的姑娘。
不过是第一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来接他的姑娘。
第一个因为他而感觉到世间的美好和疼痛的姑娘。
一个总是说狠话,但却从未真的动手伤他,甚至亲手喂药给他喝的姑娘。
一个孤独又骄傲,不指望被任何人理解,不指望被想念和感谢,只是做着自己认为正确事情的姑娘。
一个总是喊着段小狐狸,段胥,段舜息,说我会保护你,但是你不要喜欢我的姑娘。
一个生命漫长,终将忘记他,却不能被他数十年光阴短暂的人生,所遗忘的姑娘。
雨水从段胥捂着双目的指间滚落,混合着从指缝里渗出的水泽,嘀嗒地落在石砖地面上。
这真是讽刺,他原本的心愿是要做一个正常人,摆脱天知晓的阴影,收敛锋芒控制撕扯他的情绪,学着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或者说是伪装成普通人那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