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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钧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一步一步的劝导亦是笃定。他悠然笑道:“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段胥此刻正昏迷不醒,你不必担心与他翻脸扯出自己的旧帐,还可以靠着扳倒段胥获得皇上的信任,成为我们的人。以后这样的机会,可不再有了。”
“方大人或许是念及旧情心里难受,但是很快就会释然的,到时候你还会感谢我呢。”
方先野面色不虞眉头紧皱,上下打量着林钧,林钧果然是商人出身,每一笔帐算得精明,不拘手段。
——若为权势,便是父子兄弟尚且相残。
方先野蓦然想起来死去的先皇,这宛如诅咒般时常盘旋在他脑海中的话。南都是个泥潭,朝廷是泥潭中的深渊,这几个月间更是前所未有天翻地覆,白纸丢进去瞬间便污糟得掉泥,更不用说是有雄心的白纸,大约恨不得自己能更污糟一点。
他这样看不起林钧,可自己又有多干净呢?
他们不可能让皇上久等,最终还是走进了皇上的宁乐殿,那年轻的君主一身姜黄龙袍,眉目坚毅且不怒自威,高高坐在堂上,神色莫测。
方先野不动声色地与林钧一道跪地行礼,道:“臣方先野,参见陛下。”
皇上淡淡道:“爱卿平身。”
方先野从地上站起来,抬眼时便看见了皇上从桌上拿起的明黄色的绢帛。他听皇上道:“爱卿有这样一道圣旨,为何现在才请林卿送到朕的面前?”
方先野立刻再次跪于地上:“臣自以为德不配位,不堪先皇赏识。且北岸未归,惩治段帅时机尚早,唯恐打草惊蛇。”
林钧便在一旁笑道:“方大人总是太过谦虚,以至于该得的功勋都推让。”
皇上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他将那密旨放在桌上,淡淡道:“段帅如今身在南都昏迷不醒,城外的大军已全数开赴北岸,还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么?”
他站起身来,背着手悠悠地走下台阶,边走边说:“赵纯死了,死在归鹤军里,据说是畏罪自尽。归鹤不愧是段胥的亲军,胆子可真大。那讨伐北岸的大军,莫不是都姓段?”
皇上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了。
方先野抿了抿唇,道:“段帅确实……年少轻狂,锋芒毕露。”
“同是年少,方卿却比段胥不知沉稳了多少倍。朕相信先皇不曾看走眼,朕也不会。”皇上话锋一转,夸奖起方先野。
方先野便立刻行礼,他低下头道:“臣承蒙先皇与皇上厚爱,定当忠君报国……听从皇上旨意。”
皇上满意地收回目光,仿佛闲谈般开口:“最近朕还听说,段将军其实不是段胥,他从岱州来南都时被狸猫换太子,其实是个胡契人。”
方先野心中一紧,却听林钧在旁道:“这么说来,段胥家世代文臣,他去踏白军前也没有去过北边,却武艺高强精通兵法,屡立奇功,若说只是天赋确实有些勉强。依臣在北边所见,段帅对胡契人是十分了解的。”
“此事并无实证,更何况段将军将丹支打得连连败退,若以此发难恐怕站不住脚。”方先野不动声色。
皇上点点头,冷然道:“眼下有爱卿这道圣旨便已足够。无论段胥是不是胡契人,朕都绝不能再放他回北岸。两日后的早朝,方爱卿可要好好准备。”
段胥的身份如何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权之下已经容不得他。所谓忠君爱国,君临天下者必要求臣子先忠君,才谈爱国。
方先野沉默一瞬,拜倒在地:“臣,领旨。”
这天夜里方先野做了噩梦。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看见了十二三岁的自己在一片微弱的灯火光芒伏案写着文章,他写得很开怀,待到最后落款之时笔却顿住了。
然后他写下了“段舜息”这三个字。
那个少年抬起头来看着他,面色冷峻,淡淡道:“你还要这样继续做他的影子么?七年不够,你还要继续做几年?”
少年站起身来,向他走过来。
方先野后退一步,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觉得分外畏惧,这明明是他自己少年时的脸庞。
“那密旨又不是你逼着先皇写的,更不是你交给当今圣上的,是段胥锋芒太露咎由自取。更何况丢了密旨的时候,你本也想和段胥商量,但是他昏迷不醒无法回应你,他运气太差了,你有什么办法?”
“他是榜眼你才是状元,凭什么他就能建功立业名垂史册,而你却要错失机会寂寂无名呢?你能给大梁的,难道会比他少吗?”
方先野轻声说道——你不要说了。
那少年望着他半晌,道:“你敢说这些想法,你没有想过吗?”
“承认罢,方先野,你心底里就是这么想的,根本不是林钧的话动摇了你。如果你真的护段胥,为什么赵公公死的时候,你不把密旨给毁了呢?为什么你不告诉他这件事呢?你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那少年已经走到方先野面前,他退无可退,便听那少年蛊惑道:“你也有你自己的梦想,段胥算什么,丢弃他,背叛他,他死又如何?”
方先野从梦中突然惊醒,他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隻觉得一身冷汗涔涔,仿佛有千斤大石压于心口,无法消解。
他从床上坐起来,披上衣服下地,推开窗户想要透透气。窗外有清冽的梅花香,混杂着寒冷的风,方先野望着月光下的庭院,默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