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节
碎,就像是原本平实的冰层,出现了?一条显著的裂缝,它原本是细小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流逝,这一条裂隙演变得越来越庞大,由浅至深,由细及粗,由淡臻浓,此一冰面上,进而出现了?如蛛网一般的万千罅隙,它们在一片平寂的氛围之中,支离破碎。
温廷猷一直是一个较为?纯真纯粹的人,但在这一刻,温廷安目睹了?他纯真崩塌的全?过程。
温廷安小幅度地揪扯了?一番温廷舜的袖裾,用无声的口吻道:“你这般说话,会不会太过于残忍了??秘而不宣,不是很?好么?”
这确乎是她的真实想法。
人讲出真相,或是直面真相,其实都需要?很?大的勇气,面对至亲,温廷安委实没有袒述真相的勇气,她根本讲不出口,心中需要?历经一个强烈的挣扎、纠结的状态,这会内耗她很?久很?久。
温廷舜的秉性,恰巧与她相反,他不需要?瞻前顾后,可能会有挣扎,但他显然比她洒脱得多。
温廷舜在她耳畔处低声道:“讲出真相,或许对当事人,才更是一种解脱。”
“真的,是这样吗?”
温廷安眸心骤地一颤,继而望回了?温廷猷。
过了?许久,他果真是用一种释然的口吻说:“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阿夕没有选择弑害我,不过是因为?她打算利用我,算作是与大理寺谈判的筹码……”
说着,说着,他眼?眸之中又有滚烫的泪水,迸溅出了?眼?眶,在颊面上流了?下来。
温廷安很?轻很?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脊,心中一阵刺疼。温廷猷一直是一个良善且纯真的人,这次被阿夕挟持迫害,对于他精神打击算是特别大了?,哪怕神识恢复如常以后,他还?有这么一厢情?愿的心路历程,愿意为?真凶开?脱罪咎,并洗白她的部分恶行。
是温廷舜撕裂了?他一厢情?愿的薄膜,将?薄膜背后所隐藏的真相,以一种纤毫毕现的姿态,巨细无遗地呈现出来。
这让温廷猷再没有任何办法,去规避真实与自欺欺人。
他用良善与纯真,修饰自己所面临的一切罪恶,但被温廷舜发现以后,他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自己有时也?根本欺骗不了?自己,更何况去诓瞒其他人呢?
甫思及此,温廷猷的精神,一霎地就崩溃了?,像是失控的水阀,泪止不住地溅落下来。
连日以来压抑许久的思绪,终于再也?裹藏不住了?,温廷猷将?面容埋藏于被褥之中,手在枕褥上揪拧出诸多痕迹,那?些凌乱的褶痕,像是他驳杂芜乱的心绪。
温廷凉他们本来意欲劝慰一番的,但温廷安阻住了?他们:“让他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儿罢。”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廷猷是最需要?独处的时刻,他需要?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真正?的释怀,去接纳真相,并且,与过去的所发生的一切事实,达成一种和解。
众人离开?后,温廷安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阖拢屋门?以前,再度回眸望了?一下温廷安,她握着了?一下他的手,聊表一种踏踏实实的安抚,但她发觉,温廷猷的体温,随着时间的消逝,一点一点地冷却了?下去,冰冷彻骨。
温廷安再一次感受到了?『真相』对于一位受害之人的残忍。
假令活在善意的谎言之中,或许,他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但历经多番权衡之下,温廷安还?是同意了?温廷舜的观点与行止,让温廷猷知晓真相的话,反而能让他更加释然罢。
毕竟,如果选择谎言的话,就很?可能要?隐瞒一辈子,以安抚受害人之名义的隐瞒或是欺瞒,总觉得,若是日后让温廷猷发觉到了?事实的真相,怕是伤害的性质,会更加强烈。
温廷安阖拢上了?屋门?,心中悬起的一块巨石,安稳地落了?地。
乍离屋院,刚刚行至檐下长廊,却是发现二叔、三叔在垂袖而立,显然是在候着她,仿佛是有要?紧事寻她。
温廷舜亦是卓立于在廊檐之下,一片明暗交界之中,背后是斑驳的、由竹竿围就的墙,他立在了?暗面,感受到了?明面之处光线的变化,知晓是她来了?,遂是遥遥相望过来。
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之中交错擦肩,俄延少顷,碰蹭出了?三两火花。
温廷安正?纳罕着发生了?何事,当下只听温善豫凝声道:“老爷子让你们俩去主?屋见他。”
温善豫的口吻凝实而端穆,透着平素所没有的深沉,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心尖不由得打了?个突,这般突然的要?见他们,委实不像是温青松的行事作风。
温廷安没再多问,与温廷舜携手去了?一趟主?屋。
此则晌午与傍夕的过渡光景,盘踞在屋宇上空的穹空,是一派灰蒙蒙的景致,显得驳杂且萋萋,诸多笼子里的雀鸟,持续叫了?一整日,许是乏了?,当下是一副委顿的形色,底下豢养的碧植,亦是衬得萎黄,萎黄之中,又隐微地绵延出了?一片黯淡的焦绿,旧有的春意与盎然,不知不觉之间,竟是消弭殆尽了?去。
这一切,皆像是某种事情?即将?生发的前兆。
温廷安心中早已有一种预感,但她一直不愿意相信它是真的。
伴随着『吱呀』一记轻响,推门?而入,头一眼?,两人便是看到了?温青松。
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清郁的药香,它蔓延在屋中的各处角落,温青松安坐在太师椅上,似是已经感知到了?温廷安的注视,他隐抑地咳嗽了?几声,拂袖抻腕,宽厚的大掌,紧实地捂着藜杖,他指着近前的两张圈椅,说:“坐下说话。”
两人应声称是,逐一告了?座。
温廷安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一座竹屋了?,但她仍旧有些拘谨,不是对着陌生环境拘谨,而是对着温老爷子。
老太爷静坐在太师椅上,像是旧时光当中的一张标本,他的眼?神是混沌而空洞,瞳仁之中蒙掩上了?一层极淡的翳影,那?目色当中有一瞬的犹疑与踯躅,似乎是在确认两人具体落座的位置。
这一刻,温廷安心中笃定了?一桩事体,温青松是真得老了?。
他素来是心存傲骨的一个人,背脊永远挺得无比笔直,但现下,她亲眼?看到了?,老人的背脊,如落了?难的兽一般,无奈地蛰伏在了?黯影之中。
这般情?状,无疑是让她的心脏,格外?地滞涩。
在一片沉默之中,温青松徐缓地开?了?口,道:“我的日子,已经不太多了?。”
此话一出,势若惊雷,在听者的耳屏之中掀起了?不少风澜。
温廷安意料到温青松会这般说, 此则她意料当中的事,但温青松真正道出的时刻,她的心脏仿佛被一阵什么滚热之物, 剧烈地灼烧着, 击打?着, 从?窗扃之外穿透而至,被髹染成银灰色的光影,明?明?灭灭,震荡不安, 破碎成了一只一只撕裂的蛱蝶,有些飞到粱椽的上方?,有些则是逡巡在屋内三人的周围。一种莫能言喻的痛楚, 深刻地攫住了温廷安, 她感受到了一阵浓烈的不安,她不想让温青松说这些话, 她想要说,老太爷其实还能活得很久很久, 她抬起眸心的时刻,望见了老?人,鬓如?霜,尘满面, 仿佛在这一时之间?, 他复又老去了很多很多。
温廷安骤地喉腔一滞,心绪俨似浸裹在了一个盐坛当中,心房被浸泡得肿胀又酸麻, 她不想听温青松说这些感伤的话,也不想老?人家这样说, 但她嘴唇动了一动,踯躅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