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节
暮色苍茫极了,院檐之外悬坠有诸多?的花鸟,它们平素格外鲜活,但在今时今刻,形色变得尤为委顿,旧时能闻见的啁啾雀鸣,此一刻悉数被凉寒的雨水查封了去,仅是余下了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一丛星星点点的雨水,自窗格之外遥遥泼洒了进来,渐而打?湿了温廷安的袍裾,她意欲去阖拢住窗扇,却被温青松制止住了,他的嗓音苍老?,衬出一种难掩的朽态:“就这般半开着,透透气,否则的话,一直锁着窗扃,就太闷了。”
温廷安也就敛回了手,袖了袖腕子,叉手而立,不忘看了温廷舜一眼。
温廷舜的容色有些凝重,他已经瞅出了一丝端倪,喉结上下升降了一会儿?,想要说些什么,但在这空当儿?,温青松徐缓地复开了口:“此前我跟你们交代过?,待你们完成了手头上的事,稍后?再议彼此的事,目下,大?案将破,两万斤粮米,亦是有了着落,如?此,我也不会食言,是时候该谈谈你们俩的事了。”
温青松直接打?开了天窗,说起了亮话来,这教温廷安到底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温廷舜伸出了一截劲韧匀实的胳膊,袖袂之下的手,严严实实地牵握住了她的,她亦是回握住他。青年的手,宽厚而有劲,皮肤滚热,指温灼炽,包笋衣似的,深深包藏住她,这在无形之中,予以了她一种稳健而踏实的力量,这是让人信服的,心中那一潭平寂无澜的潮水,逐渐涨起来了,隐隐约约地,还能闻见一些磅礴的滔声。
温青松抻起藜杖,两只苍朽的手,交叠在藜杖的顶端,他沉思了片晌,先是温廷安道:“安姐儿?,你先出去。”
……她吗?
温廷安下意识看向了温廷舜,温青松显然是想要单独对他说一些话。
对温廷舜说什么呢?
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她的面说的?
真是好奇啊。
甫思及此,温廷安的心下,可谓是愈发忐忑了,无异于是掀起了千仞风浪,但温老?爷子的话不得不尊崇,她遂是点了点首。
温廷舜亦是给她一个安抚意味的眼神。
似乎是料知到两人在眉目传意,温青松适时掩唇咳嗽了好几声,“这就护起短来了?”
这句话,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显然是在说温廷安无疑了。
温廷安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但也堂堂皇皇地道:“可不是,就怕您为难他啊。”
很难得地,温青松笑出声来,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用广州白道:“你这细路女,还真是不知好歹,我好歹给你个台阶下,你倒好,反而怪咎起来了?”
温青松捋须道:“再说了,我已经丑话说在前头了,既是已经说过?了,我还能责咎他什么?”
许是话说得有些急了,他的话音逐渐变得喑哑起来,尾腔沉疴,字字句句俱是在发震。
氛围到了,温廷安见好就收,她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温青松的背脊,给他斟倒了一樽清茗,并且,给他顺了一顺气。
温青松喝过?了香茗,也不再咳嗽了,对着温廷安毫不客气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温廷安应声称是,最后?再看了温廷舜一眼,温廷舜适时小幅度地牵握了一下她的手。
温廷舜望了一眼窗扃之外的雨色,须臾,便是旋即褪下了自己?的外袍,严严实实地披在了她的肩膊上。
一时之间?,独属于青年的桐花香气,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像是某种隐秘不宣的宣誓,又像是男子对女子的一种细致的保护。
这一件外袍,残留着青年温实的体温,裹在温廷安身上的时刻,她没来由感知到一阵心安,空气原本是有些凉冷的,随着这一席外袍落在自己?身上之时,一切凉寒与湿潮,皆是被隔绝在外边,仅是余下对方?的气息和体温,沿着自己?的肌肤蜿蜒开去,温廷安的肌肤之间?,泛散起了一阵绵长亘久的颤栗。
“外边落着冷雨,仔细着凉。”温廷舜拢紧了披裹在温廷安身上的外袍,温声嘱告道。
温廷安耳根与后?颈俱是,肉眼可见地,泅染起了一阵晕色,她感受到了一丝局促,抬起眸的时候,便是撞见了温廷舜促狭的眉眸。
温廷安心跳便是如?悬鼓一般,怦然蹿跳,她听到自己?的嗓音,变得软糯而温和,透着一股腆然,她轻轻地道了一声:“好。”
言讫松开彼此的手后?,温廷安便是离开了。
她离开了竹屋,适时阖上门,外边大?雨还在不辍地下着,空气之中,结着一阵如?松霜一般的寒意,但温廷舜的外袍,密密实实地裹拥在了她身上,她便是感觉不到冷了。
原以为,温青松会同温廷舜叙上很久的话,哪承想,廊檐之外的雨,尚未下过?一巡,她便是听到了屋门朝外开启的吱呀声,这一声,非常清脆利落,像是冬日里飘摇的雪团,纷纷扬扬地砸落在了枝杈之上,继而所?发出的一系列声响。
温廷安适时转过?了身。
“老?爷子唤你进去。”温廷舜立在了她的近前,温声说道。
温廷安露出一抹诧异之色,怔然了好一会儿?,道:“不是,你们这么快就叙完话了?”
温廷舜点了点首,自然而然地道:“老?爷子跟我说完了。”
温廷安好奇地道:“说了甚么,应当没有为难你罢?”
温廷安低低地笑出声来,他很轻地扳住她的肩膊,将她扳向屋内的方?向:“自然是没有的。老?爷子还在等着你叙话,别让他等久了。”
原来温青松是一对一叙话,温廷安还一直以为,温青松单独跟温廷舜叙话,之后?就会让同时对两人说话了。
没想到,还有单独同她叙话这一关?。
温廷安原本平寂下去的心,复又起了显著的波澜,她对温廷舜道:“那我进去了。”
温廷舜道:“我在屋外候你。”
这一回轮至温廷安去了里屋,屋内仍旧燃烧着袅袅升腾的药香。
温青松端居地安坐在太师椅上,悄无声息,像是一尊石刻的塑像,温廷安发现老?爷子居然还换上了簇新静穆的绯色官袍,腰佩鱼袋与佩绶,那是老?爷子致仕以前的正三品大?员的装束,他的面容濯洗过?,显然是仔细地梳洗过?的,行相显得比方?才要端整。在目下的光景当中,温青松看起来就像是一位体面的长者。
为了保持仪容的齐整,他庶几算是用尽了一切气力。
目睹此状,温廷安眸瞳微微颤了一颤,心中蓦然涌注入一股汩汩热流。
方?才,温青松单独让温廷舜留下,是让他帮忙整理自己?的仪容么?
假令仅是整理仪容的话,那倒不必花费多?长的时间?。
可是,温青松为何要突然整理自己?的仪容来呢?
温廷安轻唤了一声温老?太爷,说自己?来了。
“来了啊。”温青松重复了一下温廷安所?述的后?半截话。
老?者的面容很是僵硬,不复以往的松弛,甚至是,唇角的血色,亦是在飞快地褪了去,衰朽的容相,一时之间?变得苍白若纸。
这就像是疾灶恶化?的征象,温廷安袖袂内侧还攒藏有一枚药丸,这是温善晋给她额外的一枚丹药,本意是要给她留一条后?路,以防不时之需,但温廷安快要不行了,她打?算要将这一枚仅剩的救命药,给她。
似是洞穿了她的所?思所?想,温青松摆了摆手,道:“不必再在我身上下功夫了。”
为了挽救濒死的自尊,他嗓音同躯体一样僵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