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多年追名逐利,自然?多有树敌,父亲又?老了,昏了头脑,于是铸下?大?错……北境千里,一时沦丧,生灵涂炭……父亲是罪有应得,虽要枭首弃市,全家也并无怨言,只是小孩子难免惧怕……我本就不算康健,才下?了狱,便病起?来,整日昏沉不知事,后来我好了些,却?发现自己已不在牢中了——狱卒里有我父亲的旧识,念着恩情,铤而走险,给我用了药,又?报我病死,将我转运了出?去……”
“我本是该死之人,为着我父亲的过错……可我没?有死,因此欠下?了许多债,我活一日,便要还一日的情……”
“这?话是湛君你的外祖告诉我的,那时我全家尽死,独留我一人苟活,我自觉生无可恋,遂存了死志,你外祖想要我活下?去,便拿了那话劝我……我没?有一天忘过……”
“你外祖是位隐士高人,久居于东郡临海的孤山上……父亲与他有旧,曾很有些深厚情谊,绝境之中忆起?,于是写了血书托付……”
“我到孤山时九岁,那年你母亲五岁……”
他停下?,眼睛盯着一处,良久,眼神?竟涣散起?来。
湛君不免要哭,这?一哭,姜掩便再次回了神?。
“她不怕人的,很爱笑……我初见她时,她抓着父亲的革带,歪着头笑,双角上各缀着颗硕大?圆润的珍珠,迎光闪烁着,好似人的眼睛……”
“她叫云开?,小字唤做月明……我改了姓氏,做了你外祖的儿子,他很高兴,说好寓意,我同你母亲乃是命里注定的兄妹……”
“哈,兄妹……”他谑笑,“是命里注定……”
他笑到咳起?来。
湛君呆了。为他话里的深意。
“你母亲很乖的,再没?有更听话的,你外祖叫她唤我阿兄,她很高兴地就喊了……阿兄,阿兄……”
“我去之前,她与父亲相依,我去之后,三人为伴……后来她只依靠我,可她从来只唤我阿兄……”
“她只把我当作阿兄,我却?卑劣地想着永远同她在一起?,以至留她到二十岁……”
“你外祖说的很是,命里注定的,我与她只能是兄妹……”
“她二十岁那年,遇到了你的父亲……她告诉我她爱上了他,要到禁中去做贵人,想我同她一起?去……”他苦笑,“我怎么肯?”
“我不敢叫她知道我不可告人的渴求,只拿阿兄的身份压人,强硬地不许她去,她生了我的气,同我大?吵……我不能接受,可是没?有办法……她终究只把我当做她的阿兄……那时我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我忘掉了对天下?人的亏欠,只恨不得一死了之……我到底没?死,只是躲走了……能与她同时活着,也能叫人觉到满足了……我怕她过得不好,却?又?无法眼见她的愉乐,那是另外一个人给她的……没?有了她,我一个人浑噩着过了许多年,后来有人辗转送了信给我……我一直想,要是当初我能不顾一切地带她走就好了,哪怕她说那些话,我也该带她走,她就算怨我恨我……只要她活着……我应该早些去找她,而不是叫她千方百计地筹谋见我……”
他看向湛君,“我厌恶你们?喊我舅舅,倘若她不是喊我阿兄……”
湛君已泣不成?声。
姜掩从回忆里抽身,眼带慈爱的笑,“我已经在失去你母亲的痛苦中生活了足三十年,三十年……湛君,你只当可怜我,叫我去见她吧……我以医者的身份死于时疫,是为苍生而死,是死得其?所……我只要活着,便仍是亏欠天下?人,我死了,一切便能终结,这?么多年,我很累了……湛君,你能明白的,对么?叫我去吧,我可以满身轻盈地去见你母亲,我很想她……”
湛君只是大?哭,她知道自己再留不住姜掩,可还是忍不住。这?种时候她总要做些什么,但?是除了大?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
说完了话,姜掩最后的一口气也要散掉了,眼神?迷离起?来,喉中发出?呜鸣。
“先生!先生!不要走!求求你!没?有了你,我往后要怎么办呢?别抛下?我……求求你……”
可任谁都能瞧出?来,她留不下?姜掩。
抱着姜掩的手,湛君号啕大?哭。无边的恐惧,还有惶恐。
元衍自一侧抱住了她,没?有说话。
姜掩蓦地流下?两行泪,他安生不了,他此刻的恐惧可以同湛君媲美。
他心里生出?油然?的怨恨,不怪旁人,只怨自己,他抓紧了湛君的手,像藤蔓绞杀幼树……
他真的有悔。
他哭着道:“是我对你不起?!我应当把你教成?世上最有谋略最有手段的女子,哪怕你凉薄狠毒,只要你能保全己身……把你教得如此,却?留你一人……是我自私自利,求你原谅我……我实在是太想你的母亲了,你同她那么像……她离开?我很久了……”
“好在还有两个孩子……他们?在哪儿?叫我再见一见……”
元衍忙急声呼唤。
鲤儿早已泪流不止,扑到榻上跪下?喊阿公,元凌只是愣愣的,看榻上的将死之人,看他痛不欲生的母亲。
“鲤儿,照顾好姑母……还有阿凌,当初是我不好,你母亲没?有错,她还要依靠你……千万要对她好……”
姜掩又?看湛君,“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不是吗?二郎……我虽然?不满意他,可他待你终究有几分真心……他们?会照顾你的,我死亦能瞑目。”
“我终于可以再见到你母亲,我的月明……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话音方落,姜掩头颈一软,脑袋偏垂,自此无声无息了。
青云山位于淳安城外西南七十里。
松柏林暌违已久, 苍翠葱郁更胜往昔,置身有一种寒意。
就?在此幼年嬉戏之地,湛君安葬了姜掩。连同?英娘。
英娘是自缢而亡。
她?用一截麻绳, 将自己吊死在横梁上。
一般投缳的?人,死状多惨烈, 英娘的?形容却安详。
她?是为自己的?情,因而死得心甘情愿。
一个失了婴孩的?寡妇, 父母尽丧,兄弟全无,却有一个小叔,于是她?的?婆母理直气壮地要将她?卖进娼门。她?死去的?孩子成全了她?, 她?虽仍是被?买卖, 可自此活成了人。
她?将这段过往视作人生的?幸事,旁人问, 她?便讲, 半点?不?遮掩, 甚至还带笑, 神采飞扬。
她?为着姜掩抛弃湛君, 湛君心中并?无怨恨。
丧事是元衍主办, 周到,而且安静。
湛君早已不?哭了, 似只提线傀儡, 一切只麻木地顺从。
高树下两座新坟。
墓门重重阖上?, 黄土纷纷而落。
自此之后,阴阳两隔。
湛君蓦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两只手抓进地里?,青筋根根暴起?, 而后是连绵的?悲哭。
鲤儿扑到姑母的?怀里?大哭。
哭声惊起?鸟群,扑棱棱大片飞起?。
万籁俱寂,天地间只有哭声。
听得人断肠。
土填平了墓穴。
湛君擦掉眼泪。
父母俱已入土,再没有什么好哭的?了。
故居如?旧,故人不?存。
坐在当年的?起?居的?竹榻上?,湛君心中出奇地平静,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