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
这是非常少有的时刻,道里安竟然没有反驳马格门迪的说教,而只是安静地听着,这无疑给了马格门迪某种鼓舞,他感召于“父亲”这个头衔的责任感,觉得必须以长辈的身份再说点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当初我没有给你分派更多的研究任务,你从小就这样,看起来冷酷强势,其实同情心泛滥,你迟早得认清这一点,你是研究员,不是动物饲养员,如果你无法拿起手术刀,那你就根本不适合这份工作。”
同情心泛滥?
真是滑稽的指控。
道里安笑道:“放心吧爸爸,如果有下一次,我一定会用激光枪射穿人鱼的心脏。”就像你对约翰做的那样。
马格门迪的脸上划过一丝错愕,道里安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幕,他感到一阵快慰,但他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起身对继父发出邀请:“讨论会马上就要开始了,走吧教授。”
每周一次的人鱼小组讨论会道里安从不仔细听,因为这几乎就是马格门迪锻炼演技的场景,他绝对是学术界最好的政客,教授里最好的演说家。
讨论会上的众人都对此习以为常,每一个人都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道里安曾因为愤世嫉俗而格格不入,现在却已经非常自然地融入了他们。
所有人都挂着灰白的糟糕脸色,顺从地,空洞地,机械地接受着指令。
唯一让道里安震动的,是人鱼该隐的死。
“这源于一次意外事故,那名造成人鱼死亡的助手刚来研究所一个月,缺乏必要的经验……现已经被研究所解雇。我们感到非常悲痛,但悲剧已经发生,我们只能接受,然后尽可能让该隐产生更多的价值……”
马格门迪没有说该隐是怎么死的,只反复强调是一起“意外事故”。
道里安将视线投向凯登,那个仿佛已经一只脚踏进坟墓的男人。
道里安觉得不可思议,两个月前凯登的身体状况就已经差到哪怕普通人都能感到恐怖的地步,他骨瘦嶙峋,精神不振,像具活尸体,但此时此刻他依然活着,道里安甚至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迸发的生命力。
道里安隐约感觉到,该隐的死似乎令凯登非常愉快,他几乎是整个讨论会上看起来最为快乐的人了。
也就是这时道里安模糊地记起,人鱼该隐吃掉了凯登的助手,而那名助手似乎和凯登有血缘关系,好像是他的兄弟。
这真的是一起由助手引发的“意外”吗?
道里安无从探查凯登的内心,只是当他想起那条拥有漂亮蓝尾巴的人鱼时,感到一阵无比的失落和感伤。
人类捕捉人鱼,人鱼吃掉人类,再被人类杀死……
被道里安藏在心底里的某个警报器又开始嗡嗡作响,但这次他选择视而不见。
当他把自己想象成人类历史车轮下被碾过的一抹砂砾时,他就能感受到那种精神上的超脱,他变成了一个无需思考的客体。
他的坚持无关紧要,个人选择的对错并不会影响历史前进的方向,整个银河系也只是宇宙中转瞬即逝的一抹烟火。
人类能够与人鱼语言相通,和平交谈,发现了一切自然秘密又如何?不能又如何?
人类继续在这片土地苟延残喘又如何?灭绝了又如何?
一切与道里安无关。
当道里安戴着手套和护目镜,看着躺在观察台上的人鱼时,他的心和他的手术刀一样坚硬。
持续注射的麻醉剂已然让人鱼产生了抗体,能杀死一头牛的剂量的麻醉只能让人鱼失去行动能力,西尔维还是强撑着不肯闭上眼昏睡过去,躺在冰冷的金属上发出尖细的哀鸣。
在道里安切割掉他小段鱼鳍时,竭力勾起尾巴尖蹭着他的手臂求饶;被关进观察水箱时,一边哭出珍珠,一边向道里安求救,他在玻璃上拼写“help please”。
道里安冷漠地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将自己手腕上的那一枚珍珠从细铁丝上取下来,交给了欧文:“这是人鱼分泌出来的珍珠,去检测一下它的成分,与普通珍珠进行对比,尽快告诉我结果。”
说完,道里安没有再看人鱼一眼,他转身离开了。
利瓦尔一直在病假中,他的精神状况非常糟糕,从道里安受伤住院开始,他就一直在自己的休息间闭门不出。
据当时在场唯一一位目击者欧文所说,利瓦尔像疯了一样,他似乎执意要杀死人鱼,好几次差点误伤道里安,幸好被欧文拦住。
无论是出于救命的感谢还是上级的关怀,道里安都认为自己应当去看望他,然而当他抵达利瓦尔的休息间时,迎接他的只有门前标牌上那硕大的一行“请勿打扰”。
在几次通讯呼叫无人应答后,道里安决定去见一见阿刻索夫人,了解一下利瓦尔的病情。
在道里安的设想里,他应该很快就能回到工作岗位,毕竟了解下属的病情能花费多少时间呢?
然而结果却是,当阿刻索夫人用那双暖棕色的眼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并问出“你最近好吗我的孩子”时,道里安无法遏制地冲她吐露出这几天压抑着的全部心声,在那套枫叶红的沙发上度过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不认为这是我的错,我所做的每一步都是合理的,我一定是对的,但是……”道里安颓然地将脸埋在手心,像个丧气的失败者。
“我能看出你已经尽力了,只是有时候一件事情的发生和结果是由主客观因素交织造成的,能预料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的只有上帝。”阿刻索夫人将蜂蜜茶朝他面前推了推,“你一定非常难过,喝点热茶吧,它会让你觉得好受一点。”
“不不,这跟上帝无关,这只跟那条可恶的人鱼有关!”道里安猛灌了几口蜂蜜茶,凶狠又满腹委屈地控诉,“我那么信任他,他怎么能在那个时候切断电网?偏偏是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们都最快乐的时候!”
“你认为他为什么会这样做?”阿刻索轻声问他。
“他一定是……”道里安将一口恶气憋在嗓子眼,在试图吐出来时卡了壳,因为道里安意识到自己没办法轻易说出“故意”这个词。
是的,西尔维并不是故意要背叛道里安的信任,他在那个时候切断电网只是因为那时候电网断电,他可以轻易靠近。如果他想要挣脱电网逃离水箱,和道里安互动的那几个小时就是最好的时刻。
而再把问题进一步延伸下去——
西尔维为什么想要逃出电网?
因为他想要离开这里,离开实验室,离开这间研究所。
而他为什么想要离开?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简单到令人发笑。
因为人鱼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他属于大海,他想要自由。
受害者与加害者的身份在刹那间反转,难道现在道里安要反省自己身为海洋生物研究员的原罪?
因此他再次低下头,痛苦地说:“我不知道……”
阿刻索夫人叹气:“不用太过苛责自己,道里安,你没有伤害任何人。”
道里安茫然地抬头,眼眶泛红:“马格门迪说,或许我不适合这个职业。”
“哦老天啊,他又开始了吗。”阿刻索夫人夸张地翻了个白眼,接着她严肃起来,像只护崽子的母狮一样抖擞,“善良和同情心是任何一种职业的必备要素,兜网似的托着一个人的道德感,正因为有你这样真诚善良的人存在,这个社会才能得以延续。”
道里安从不认为自己“真诚”,更不能被称为“善良”,但如果要用标尺测量一个人的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