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眼见那支骑队直径往思危阁处行进,若再不离开,势必会被发现行踪。因此陆昭让云岫与张牧初先行从思危阁出来,旋即折向西走。但魏军骑兵似乎亦有所察觉,也开始向西北行进。陆昭于思危阁三层静观,见此情境,便从东墙取下一支瑶徽九重螺鈿的琵琶来。之后,重新回到南牖下端坐。
只见她素腕轻转,先寥寥拨动几弦,已大有清朗之意。旋即纤指竞骋,逸响绕梁,弦声愈发高昂激扬。
远处的骑队停了下来。不仅仅是为琴声所引,更是因为楼阁处那片闪耀的白光。
瑶徽琵琶原不常见,因珠光宝相于灯烛日光下太过灼耀,对于大部分弹奏者来说并不算友善。且琵琶中央以九重螺钿砌以琳琅纹玳,更如炫目秋波,粼粼生光。而此时,这把琵琶弹奏者的冰姿玉貌便如一抹江白,令人引颈相望。
陆昭习乐不深,平日弹奏只求适意,倒也自成风格。其用音多商多羽,内沉外澈,拨弦紧劲,文曲武弹。或因宫中拘束,每每遇到曲谱有缺,便擅自填调,所填之音极富变化,多有炫技。这种风格可以说爱者爱甚,恨者恨切。
此时,飞雪骤停,陆昭所奏之曲已至终章低缓处。然而毕竟冬日寒冷,陆昭少时又无寒习之苦,指尖开始渐渐冰冷。于是忽然改调,促弦转急,原本的幽泉清流,化为波腾雨注,惊电绝光,遥冲天际。而与此同刻,云岫与张牧初亦越过旧苑西门的重重守卫,往石头城去了。
曲音尚息,陆昭放下琵琶,定了定神,向南远远望去。见骑队踪迹已无,正要起身返回居所,低头却见那支骑队已在枝蔓繁盛的院墙之外。她稍稍附身,朝声音消弭之处望了一眼。似是察觉到了阁上人的探寻,骑队为首的那个人亦仰起了头。
这一眼,让陆昭蓦地立住了。
这一队骑兵皆是具装。为首的男子身着豹头衔环精铠,鬓角如裁,眉弓稍隆,眉目深秀。他在北人之中,身长也已如鹤立,穿铠之后,更显魁梧英拔。其肩背宽大,腰腹收束,如擎如扇,大红披风好似鹰翼,在寒风中张开,簌簌飘动。
似是察觉了高阁上的人影,男人手中缰绳渐渐收紧,放目望去,目光中则是极尽内敛的深沉。
大约猜测到了来者的身份,陆昭立刻警觉起来,星灰色斗篷的兜帽将云鬟一遮,从窗旁隐去。
元澈拾级而登,寻至三层,却闻脚步声仍在上。直至顶层后,他透过屏风看到了她。
他随着她的身影,静静相向而行。紫檀屏风十二扇,一层轻纱便隔断了南北,唯有流光浮动其间。星灰色的锦缎勾勒出的肩身,原是削直斩截的清刚模样,在他的一回眸下,在她的一回身时,便如涵烟婉转,透过轻纱上的山岚,画出万种风流。
元澈抬眼望去,意图看尽春深雪霁,却捕捉到凤目下扫过的那一瞥,倒有三分寒意,七分凉薄。待人影尽去,纱屏上山形依旧,而余者足以惊心动魄。
元澈驻足良久,待回过神来,人早已去无踪。转到屏风后,只见
原本的立柱已成中空,内里有一架绳索轮盘。这原来是阁内上下运送经书和重物的箱笼机关。
元澈笑了笑,看了一眼狭窄的夹层,眼中仿佛已勾勒出她的身形。
慈悲
从魏国攻打寿春之日算起,不过三个月,便兵至江水。随后魏军破白石垒,阵斩吴王陆振四子陆衍,江东战局一锤定音。
这一日,江东初雪,吴宫的重华殿旁的泠雪轩,地龙烧得比往常旺些,不过下令的已经不是吴宫的宫人,而是魏国太子元澈。
自打从兖州一路南下,元澈越来越觉得南方的冬天似乎更冷。冬天江水结冰,正是南下的好时机,但等万事安定歇下来的时候,元澈也觉得吴地的冬天是真的难捱。
重华殿离台城近,曾是吴国会稽郡主的寝殿。现下吴国女眷们都住在旧苑的长宁殿附近,于是有人提议将重华殿收拾出来。
元澈当时便皱了皱眉,以重华殿曾经走过水不吉利为由,不允。
后来有人说,重华殿旁的泠雪轩还空着,离台城也近,元澈便说了一句:“也好。”
此时泠雪轩外,皆已被一众甲士围了一圈,变成了大魏太子元澈暂时的办公区域。刚从旧苑搜查回来的元澈匆匆步入泠雪轩,明显神色不佳。
按理说,吴宫旧苑并不在元澈亲巡的范围内。但那日朱雀桥被炸之后,元澈连夜命人造设浮桥,踏桥入城,封锁吴宫。另命太子詹事主簿魏钰庭与冯让携官兵入驻台城,并按照自己的要求寻找那个神秘之人。但经过一天的搜索后,却劳劳无功。
上至秘府令,下至主图令史皆不知曾有哪个陆家人在秘府任职,亦未受命教授过六体制图。从白石垒破至建邺城破时,陆家嫡系中只有陆微在宫城。而陆微年仅十二岁,元澈见过他,也看了他住所收藏素日练的字,与自己所想之人相去甚远。而坐镇台城的吴王庶弟陆扩,一向好武不文,也绝非用计之人。
于是,元澈只好命魏钰庭继续在陆家旁支、戚族以及心腹重臣中寻找。又听宫人说旧苑曾为宗室子侄们读书的场所,所完成的课业也都存放在那边。元澈这才来到旧苑搜寻,却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会稽郡主。
但仅仅是一瞥。
元澈心存疑虑,但并未多言,只命随行众人搜查阁楼。果然此处存放着宗族子弟们的一些课业。元澈便让冯让找出近两年来陆氏宗族子弟的习作,全部送到自己办公的府邸。
元澈只将这两年众人的习作一一过目。宗室子弟们的字虽然良莠不齐,但法度不差,颇见陆氏宗族家学底蕴。当看到陆衍的习作时,元澈愣住了,陆衍的字与布防图上所写的几乎无差。
可陆衍在白石垒一役中已经死了,按照时间推算,比自己拿到第一份布防图的时间还要早。除非陆衍之智近乎于妖。
回到泠雪轩,元澈立即命人将自己的须发修了。待元澈准备面见府署臣僚的时候,已然是一番新气象。他身姿挺拔,骨相极其俊正,身着玄色朱纹赭章的常服,金冠束发。大约是常年出征在外的缘故,面色如麦,双手虽非玉白之色,却干净修长。
他从旧苑回来,时候尚早,因此为他参详政事的詹事主簿魏钰庭还未至,元澈便靠在金髹牙雕凭几上闭目养神,回想着这些天发生的一切。
朱雀桥炸了。那片陡然升起的降幡,大抵是引他入觳的诱饵。降幡升起后,果然将士们奋死冲向朱雀桥。幸亏自己并没有随军冲入城中,不然只怕早已命丧秦淮河。但即便收兵,撤退时踩踏伤者仍有数百人,若非他提前撤军,稳住阵脚,死伤只怕要过半。
这种令人陷入两难局面的用计手段,显然出自同一个人。
不过用计之人应该没想到他元澈还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战后元澈进行伤亡清点,发现携自己节杖传令的陈都尉死于朱雀桥,对方极有可能以太子节杖作为信号,引爆朱雀桥,是冲着自己来的。但他活下来则意味着完全不同的结局。
北面白石垒和台城均已攻破,吴国王公们如想抵抗,最好的办法便是从南面突围。若自己于朱雀桥身死,不仅对魏军士气打击极大,吴国各个世族更会因为害怕事后清算,不得不奋死抵抗。届时形势逆转,众将领不得不缩保江水沿线。即便朱雀桥被炸,由于南线压力的减轻,驻守石头城的陆归带着大批将士沿秦淮南徙会稽。
可如今自己没有被炸死,且朱雀桥炸完之后,南线的压力依然没有完全解除。这样一来,吴国南逃的路线还少了一个,反倒成了死局。
而这件事,又给了元澈一个新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