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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几日宴上,陆昭对众人来说已不算陌生。此时已有人悄悄告诉她,那个独自坐在树下垂泪的人,乃是天水刘氏刘庄的嫡女,而曾与她有婚约的,便是天水窦氏的那位公子,也就是今日与上官弘之女下定的那家郎子。

天水刘氏与天水窦氏皆是武宗豪强,原该强强联合,相互守望,保守实力,以待关键时刻选择发声。但如今大敌当前,与相国之尊、天水第一世家的联姻,终究还是将理智统统压下,毕竟有人就是要冒最大的风险,拿最大的利益。

席间,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有一人道:“花儿停在陆娘子那里了。”

此时众人皆回头看,陆昭出身江东,华夏右衽素有诗书名加持,再加上关中世家也多爱附庸风雅,因此大家对陆昭的表现也都有所期待。

此时杜太后笑道:“总算有个能舞文弄墨,弄笛操琴的人,替老身省些酒水。”

陆昭亦笑答:“那我便赋诗一首吧,笔拙见谅。”

时下赋诗虽不大拘音律,但押韵仍为第一,韵律也严格遵循古法,词则正韵钦谱,抑或用龙谱,诗词平仄皆从平水韵。诗圣诗仙皆以镣铐跳舞,仍不乏冠绝天下,韵律严格的佳作。

凡人便不敢再做造次,以夺意境为由再颇戒律。其实持此态的也大多意境韵律均不佳,说白了还是识字不多,无甚底蕴,最终还是沦为世家笑柄。

既然是即兴而作,宴席又算是朝堂官制之下,因此陆昭最终还是选择了较为庄重的七言律。此时已有侍女点香一柱,陆昭并未提笔,而是先踱步构思,待香已烧去三分之二,方落笔而成。

风雨关心一梦难,欲于何地见囚鸾。

街亭应念贬三等,陇坻须怜持两端。

休从隆准参将幕,已惊庄生入蝶庵。

瑶音有底能相寄,且作龙钟俗吏看。

这首诗虽然韵律上并无不妥,但内容上并非春日宴上该有的辞调,且修辞也不过平平,毫无闺中情调可言。此时已有几名贵女窃窃私语,上首的杜太后将呈上的诗作过目后,面有不豫,问道:“初春盛景,晏笑游乐,为何故作此语?当解何意?”

陆昭闻言,出列俯首道:“春日行宴,若是以往自当咏花草美景,莺音燕转。只是如今战事未平,将士洒血,若仍作闺情欢笑之词,未免多有亡国之音。”

杜太后闻言不语,她已接到前线战报,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对于陆昭诗作传达给众人的紧张气氛,她还是不能认同,只是陆昭所说的理由,实在是无可反驳。此时席面上已有人开始露出迷茫的神色,什么亡国之音?凉州兵败了么?

舆情的口子一再撕裂,追随的民众便如蚊蝇嗜血。

陆昭方才已察觉杜太后对自己的态度有所变化,这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只要前线魏国战事顺利,金城方面对自己的态度便会越来越恶劣。事到如今,只怕宴席之后,她便会被杜太后幽禁。既然如此,那便在这席间发出最强音,战乱的恐惧一旦弥散,任你千军万马,时局也会糜烂不堪。自然,该传达出去的消息,也要借此传达。

杜太后看着眼前年轻的小娘子,垂垂颈项,落落宫装。没有人比她与这场战争更加格格不入,也没有人比她更加洞悉。她质居于此,忠奸莫辩,硬是利用自己为陆归之妹的身份,将所有的决策做到了极致,无人可知,无人敢识。到底是曾一方割据的陆家之后,南方世族血战后的胜利者,竟活生生养出这般人物。

杜太后最终微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陆娘子思虑周全,理应褒奖。”

诗词甫一作出,便有歌女试奏演唱。游丝轻靡,水波初开,铿锵有力的诗境,并不适合歌女们过于甜美的歌喉。远在席间另一处的彭耽书,早已将此诗默念成诵,随后离席,妄图赶紧离开脂粉充腻,如蜜浸鲛绡一般令人窒息的石渠。

完满

陆昭所做的诗词, 在杜太后的多番考量与机敏应对下,暂时被定成“远虑”的基调。但无论如何,诗中模糊而暧昧的措辞, 杜太后对于陆昭微妙的态度变化,以及陆昭不卑不亢的辩解, 终究激起了各方的怀疑, 从而进行了更加深入的解读。

因此,当众人离开宴席之后,作为恐惧与舆论的源头, 陆昭再度被侍卫找到,送她去面见杜太后。

杜太后居住的院落静谧肃然, 一名女史从殿内趋步而出,一手执着笏板, 一手执笔,待至廊下后坐定, 匆匆提笔,一边默念, 一边书写。陆昭瞟了一眼女史笔画, 又依照她的唇形变化,最终得到了她书写的信息。

凉王妃媵侍冲撞太后,杖毙。

待陆昭再入内室时, 杜太后的面容上已无往日的慈祥,身边仅留了两名侍女侍奉在侧。今日众人皆着盛装,杜太后亦不例外, 通身的晕繝锦, 上绣明榴吐红,富丽豪华。身上到底还有着京兆杜陵世族的底蕴在, 不过是注目片刻,便已威势逼人。

“凉王困守漆县,你兄长于安定按兵不动,受车骑将军,而你则受封开国忠肃县主。”杜太后冷笑,“这怎么说?”

陆昭面色平静,如是回答:“兄长不过是因父母皆在长安,我在金城,故而按兵不动,以取中立之意。若以大义相较,兄长自当率兵下陇反攻,轻取凉王首级,保全父母,冠军封侯。至于车骑将军之位与开国忠肃县主之位,实乃魏帝捧杀之策。”

“呵。”杜太后轻笑,“你兄长把控陇道,也算为魏国立下汗马功劳,至于你,主动出质,为你兄长争取时间,也算是共赴国难。皇帝为何要杀你们兄妹?”

陆昭勾勾嘴角,笑容如梅花落地,云澹风清:“太后误解了,陛下不是要杀兄长,而是要杀凉王与太后,若幸运,顺带再杀了我。”

“怎么说?”杜太后斜眼看向陆昭,将信将疑。

陆昭道:“今上大肆册封,世人皆知,太后与凉王必会对我们兄妹心存嫌隙。若一时冲动,将我杀之祭旗,那么我兄长便会从中立,坚定倒向今上一方。即便太后不杀我,只怕对我兄长也不会放而任之了。主将见疑,最终结果,也是大同小异。以我一条命,换陇山天险,今上不亏。”

“你说的倒是很好。那你有何谏言呢?把你好好供着,等着他们来救么?”杜太后左思右想,仍找不到对方说话的错处,然而亦不甘立于两选皆错的境地。

陆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目光露出了一丝丝鄙嫌,道:“太后,如今之计不是该把我好好供着,而是该把王妃好好供着。今日太后对我如此,想必前方战事不豫。但同样看到战况的不止是太后,还有阴平侯。想必阴平侯已经派人来找太后,让太后主持,命王妃与大王和离了吧。”

杜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想起之前的两名陪嫁前来,力争此事,其实王韶蕴本身暂无和离之意,只是那二人实在逼迫太甚,自己只能杀一人以儆效尤。暗暗压下对自己挑战的不满,与眼前人太过机敏的不满,杜太后淡淡道:“王妃深情,不愿为此。”

“原来太后也不过是利用王妃深情而已。”陆昭语间颇见针锋,如刺穿丝绸一般,亦刺穿了对方的卑劣,“我自信王妃深情,只是太后若真要如此利用王妃,欲将汉中王氏与大王强行捆绑,只怕所得非愿。汉中王氏壮士断腕,忍痛舍女,最后的帐终究要算到太后的头上。但太后若能放王妃和离,回到汉中故乡,日后即便太后身死,母族亦能保全。”

杜太后气极反笑:“好,不愧是食人俸禄,倒也能忠人之事。文臣死谏,还有什么话,不如今日一齐说出来,倒不枉你长了这般清刚如玉,满怀冰雪的观音相。”

陆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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