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仿佛黎明即将到来。是了,黎明终将到来,草木展叶,鸟雀鸣林,一朵又一朵的花儿顶破花壳,夜中的雨露也会在阳光下化作一片洁净的水汽。所有在黎明能够目及的一切,都曾挺过长安漫长的黑夜。
至于无法被人们看到的那些,无一例外,皆是献祭给黑夜的祭品。
黎明
双阙崔嵬, 城墙嵯峨,皇帝的玉辂已逼近未央宫北阙,然而宿卫冲击方阵的强度也愈来愈大。此时已有不少臣属受了伤, 拒木依旧挤压着众人所剩不多的空间。保太后端坐稳如泰山,看着最后那片天心被浓云挤压, 已如一块漆黑的凝墨, 而书者早已无力援笔其上。
雨势渐大,昭阳殿的火很快被熄灭。此时有一人惊呼道:“太后,太后, 奴婢寻到五皇子了!”
保太后闻言望去,只见被烧毁的那片废墟中, 被抬出一个冠发不整的人来,手脸俱是黑灰斑驳。保太后心中存疑, 她本以为元洸早已逃走了,然而先前的龃龉她仍不能佯作不查, 因此见元洸走近
,保太后扳过脸, 不再看他, 只抬了抬手:“去给他擦擦脸。”
“多谢倩秀姐姐,我自己来便好。”韩任接过倩秀递来的帕子,现将手擦净, 而后对着镜子轻轻拭了拭脸颊,擦去了大部分烟渍。倩秀接过帕子时,忽然惊地退了半步, 手一抖, 帕子落了地。
她曾无数次向元洸递过巾帕、茶盏。她知道元洸的手背虽然细洁如玉,但手心因有密密的伤口而十分粗粝。这个人的手上虽然也有厚茧, 但她只看一眼,便已觉有天地之别。
众人回头往这边看,韩任已将帕子徐徐捡起重新叠好,却不归还,转而放入怀中,道:“就当是姐姐送给我的吧。”
轻佻却又圆融,是元洸一贯的风格。保太后一向不喜欢老成稳重的人,老成稳重意味着有更多的心思埋在了下面。她想要的皇帝,不要有太多的心思。即便是孩子,亦是如此。
保太后叹了口气,有些话却不得不问清楚:“朝露阁里的那部《法华经》,是你让陆侍中抄录的?”
韩任道:“孙儿不知此事。”
陆昭设计调虎离山,而元洸之前亦囚禁于清凉殿,元洸知或不知,原本就在两可之间。况且元洸对陆昭情愫已深,此事上却并无半分回护之情,即便十分真到不了,也有七八分了。
保太后揉了揉额角,若自己与元洸仍有着这层养育的情分在,让他继位是比让姜昭仪二子继位要更好的选择。姜绍的老辣和姜家在台省的势力,无疑要让关陇世族做出更多的让利。权衡再三,保太后终究道:“罢了,你且过来吧。”
韩任方要接近,却见卫遐领人行至保太后身前。卫遐命人将抓住的那名婢女丢在了地上:“回太后,臣去时,漪澜殿已空无一人,薛氏和小公主都不见了,只有这个婢女,似乎是在找东西。”说完将一包东西扔在了地上,里面有一只摇鼓和一卷褯子,显然是公主所用的东西。
韩任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是薛芷的贴身大宫女明绮。出门前,她们带的东西不多,这些婴孩用的东西,寺庙里也没有来得及准备。
保太后笑了笑,抚了抚手中的紫檀拄杖:“你家薛容华现在何处?”
明绮见此情景已知自己断无活路,见保太后身边站立的人,心中先是一顿,旋即大笑道:“皇帝英明果断,早就命人将我家容华送出城去,怎容你一个老牝戕害。”
未待保太后回应,琳琅已走上前去,朝明绮很扇了两掌。明绮容色姣好,肤质又薄,生挨了两掌,两颊早已见了红印,嘴角也渗出了细细血水。
保太后冷笑一声:“你家容华若真在城外,何须你进宫来取这些东西。罢了,老身知道,你家容华待你极好,听说还给你指了一门婚事?”见眼前人静了静,保太后继续引诱道,“女儿家,嫁人才是正经事,这一辈子好与不好,投胎是第一重功夫,往后的日子,便全在这一上头。你若将你家容华在的地方告诉老身,老身同样也能给你指一户好人家,放你出宫嫁人。要知道,你家容华就在这宫里头,早晚都能搜到,老身开这个口,是给你的恩典。”
明绮道:“我随容华入宫,书读得不多,却也知一个忠字。弑主得富贵,弑君得富贵,这样的事,混蛋王八羔子做的出,我却做不出。”说完,便一头要往台阶上撞。
几人将她擒拉住,保太后执起拐杖,用杖尖抬了抬明绮的下巴,撇过眼去,道:“长得太美,和你主子一样,是个没福气的。”说完对卫遐道,“绑了她,送去劳军吧。”明绮粉色的裙衫如同一片柔弱的花瓣,被拖进了黑压压的人群中。凄厉的喊叫声中,保太后下达着最后的命令:“搜出薛容华,殿宇、花苑、池台、寺庙里头、道观里头,都给我搜一遍。找到了拉到老身这里,皇帝这么费力地把她藏起来,想来是真心疼他,也必不忍让她去劳军。”
“诺。”
正当卫遐转身的一瞬间,保太后忽觉脖颈有一丝寒凉,随后整个人在一股巨大的力道下向后倾仰。
“太后、五皇子!”卫遐的惊呼声中,保太后已被扮作元洸的韩任以一把匕首挟持住了。
琳琅吓得跌坐在地 ,倩秀倒是镇定地退了几步。保太后身后的几名妃嫔女官,也都连连后退。倒是皇后较为镇定,对韩任道:“大王请先莫伤人,有话好说。”
韩任的手腕与刀刃呈一夹角,抵在了保太后的颈下,在众人的惊惶的目光中,走到了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让你们的人放下武器,打开北阙。”
贺存有些慌措,卫遐只先拦住了要向前去的宿卫,道:“大王,太后有意传位于大王,大王何故为此?”
众人静默,过了许久,保太后忽扬声笑道:“他……他不是渤海王。”那双她曾经牵执过无数次的手,她又怎么会不记得,想来倩秀方才如此失态,大概也是发现了的。保太后望向贺存:“莫要管我,我一个老太婆,死了也就死了。快杀了这个人,擒下皇帝,去丞相府救你的爹爹。若再犹豫,我家只怕俱为东市鬼矣。”
贺存仍是不忍,看向卫遐,卫遐却不敢多言一句。保太后看在眼里,此时已知,贺存身为亲族,不忍动手,而卫遐只怕现在心思已经活络起来了。陆氏掌控的卫冉,此时已足够让这个禁军武臣改头换面,把自己再嫁出去一次。
正犹豫间,一名宿卫来报:“将军,那些死士已调来了,请将军下令。”死士多为世族豢养,却不同于部曲。这些人自小习的不是打仗所用的武艺,而是力拨千斤,徒手拔舌于猛兽的勇士。然而这些死士的寿命通常也很短,四十而亡乃是常态。
贺存慢慢拔出佩剑,指向韩任,泪眼朦胧:“杀了此人。而后擒下玉辂上的所有人,回长乐宫,命大内司李真如令女官班奉太后印玺、书文,命中书监王峤奉中书印玺入内。然后告诉丞相府的人,让他们放了丞相。”
数十名死士涌了上来,韩任笑了笑,刀锋深深地贯穿了保太后的脖颈。
不同于众人眼中的天穹晦暗,他的目光有一种萧风尽过的清明。狭长的眼眸自凛冬而过,在漫漫春风,莹莹月色之下,镀出一道如施金粉的焕然。岁月如霁,山河如缎,他终一步一步走到了尽头。一片雾白的光下,他望了望不远处熟悉的院落。海棠花开,邀风往来,少女倚在树边,一朵花瓣落下,一如他捡起时静默、无声。
“我为苍生,诛杀此獠。”苍生,这是他对她生命最后一次斟酌的用词。
肢体在死士的股掌中挤压、扭曲、破碎,头颅连同王冠如捻去一片叶子一般,血肉终成齑粉,余者美、并且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