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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节

 

若是诗, 歌行体最好,要讽刺, 要隐喻,主体也要足够弱。”

庞满儿也知陆昭打算在舆论上出手,对于黄门北寺狱关押“党人”一事也多有准备,有赋有论,便交给陆昭一一阅览。

陆昭看了一遍却笑了笑道:“赋是好赋,论是好论,唯一不足就是太讲道理。”

“怎么,讲道理却不好了。”庞满儿也是满脸疑问。

陆昭却道:“讲道理虽好,却无法引起时人太多关注。真相只有一个,道理只有一个,就算能够形成舆论的风暴,也很难持续。就拿此案来说,殿中的真实情景如何,谁对谁错,只有一个答案。要想把舆论掌握在我们的手里,就要提出另一个能引起时人关注的价值,比如这个案子这么断好不好,这样处理犯人是否合适,价值判断不同,争议就越多,一旦掀起舆论大潮,就难以打压。凌驾于事实之上的是是非,而凌驾于是非之上的是恩怨。”

陆昭说完,也起身去架子上帮庞满儿翻找诗书,寻找合适的议题。

“主体既要弱小,要反讽,要隐喻,还不能讲道理。”这几日,庞满儿也是日夜苦读,搜肠刮肚,一边喃喃自语,一边随手翻着散落在案的书卷。

过了许久,庞满儿忽然眼前一亮:“昭昭,你看写这个题目好不好?”

陆昭走过来,接过书卷,所录乃是曹丕的《莺赋序》,遂笑击书案道:“此题最好!”

堂前有笼莺,晨夜哀鸣,凄若有怀,怜而赋之。

待吴淼离开,魏帝也不想继续沉寂在永宁殿阴暗的一隅,于是在刘炳的陪同下在苑中随意散步。永宁殿的那场乱事,让宫人散掉大半,在嘱咐刘炳妥善安排这些人的后事时,魏帝也不免想到那个年幼可爱的小娘子,他至今都忘不掉她惨死的模样。他女儿不多,薛容华的女儿尚不足两岁,雁凭也因当年他赐死了崇德皇后,不肯对他多言一句。

世情冷漠,他何曾愿意当这个始作俑者。

刘炳小心翼翼扶着魏帝,闲庭信步。待路过苑门,魏帝遥遥望见乌泱泱一众官员行过甬道,不禁皱了皱眉。现下虽是下任的时辰,但往常这些人都是三三两两结伴归家,从未见过近百人一同出宫。

魏帝才一皱眉,刘炳便命令小内侍道:“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宫北的一棵古树下,此时已经围了数百人,小侍顺着人群来此,连忙询问左右。原来为迎春讯,此处挂了一笼黄莺,恰被两名士子看见,二人遂吟诗对咏起来。后来加入者越来越多,或品评辞藻,或叹及春景,古树下已座无虚席。

“不知此处可为我辟一席。”一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人群中尽是男子,闻得此言,有人不妨起立张望,进而笑道:“娘子若也能赋诗一首,此处自有你一席之地。”

众人正欲笑着驱赶,却见女子毫不怯弱,行至树下。如今未央宫未修成,因此长乐宫内也常有女官走动,众人虽也识得舆服制度,却认不出女子的身份。

庞满儿今日休沐,因此并未传官服,也未著假鬓,其随云髻挽得一丝不苟,无半缕碎发,趁得颈项更加修长。她额上缀一翠色折枝花子,晴山淡扫,轻朱薄施,一领淡青樗薄绫襦裙,外罩月白色轻容纱,遥遥一望,已如携林下之清风,著寒潭之明月。

女官服制多玄多靛,以硬质衣料为主,务求削直利落,甚少穿的如此轻盈灵动,其清婉之态,有逾平日。此时纱縠在日光之中犹如林下溪水光影流动,映在面颊点缀的莹莹花子上,恍惚间,仿佛是这位素来寡淡的少女若有若无展露的清浅笑意。

庞满儿在树下踱步几回,旋即吟咏道:

“堂隅有笼鸟,背时独高悬。

命轻为微物,鸣怆亦可怜。

日落沉远路,星杳别云间。

敛翼常觉冷,宛颈不能眠。

鸱鸮取我子,兕虎毁我室。

鹰隼啄我羽,豺狼食我冠。

腥风枕长夜,凄鸣入晓天。

谤木何敢栖,谏鼓何敢言?

春鸠翔南甍,幽人入北监。

同时情却异,顾首往不还。

伤心为感类,展诗聊自宽。

穷悲无相告,时命沦草菅。

今日何侥幸,得死解所难。

章台万种色,啼血唯杜鹃。”

庞满儿吟咏完毕,远处围观的几名小宫女都忍不住要拍手叫好,然而看向古树下一众人,却觉得气氛有几分凝滞,因此在赞许几句后,便知趣的缄口不言。

几名士子身在其中,仍未有觉,却也叹道:“昨夜骤兴风雨,这笼中鸟儿羸弱,也实在是可怜。”

然而两个台省官员面面相觑,低声言道:“此处不远,便是黄门北寺狱,这堂隅笼鸟,喻指颇深啊。”

“呵,即便是有罪,也应交付廷尉,讼以国法,怎能令行私庭,权移匹庶。”韦宽乃是韦如璋之父,其子韦贤成也是受困狱中,因此对此事也极为愤慨。关陇各家涉事者虽然还能相互援声,但是其余人家也不乏有幸灾乐祸、等待分食权柄之人,韦宽对此也是深恶痛绝,于是道:“古有石渠纷争,今日党同伐异,或盛于此啊。届时不知在座诸位家中子女、屋舍、乃至这一身衣冠,还保得住保不住。”

党锢之祸虽然是世族对皇权的集体逼迫,但其中也夹杂着对世家子弟们的大肆迫害。在党锢之祸其间,因私刑冤死在狱中的便有数百人。

柳氏与韦氏向来行走的近,闻得此言肃容道:“桓、灵之时,主荒政缪,将国命委于阉寺。我等既为士子,自然是羞于为伍!”

话音刚落,旋即又有人附和道:“黄莺囚于笼中,而春鸠翔南甍,既为同类,本应相救!”

王峤恰从此处经过,闻得吟咏之声,立足片刻,旋即笑着对身后一众掾属道:“此诗虽咏羸弱,却是壮声。国有时弊,匹夫尚且抗衡,处士应有横议,一女子裁量时政,品核公卿,我等簪缨也应自省啊。”

此时,庞满儿仍立于古树之下,这篇诗作乃是她抢时间独立作完的。在陆昭布置完宫北来找她时,她还有些战战兢兢,未曾想这篇诗文效果竟有这样好。现在,上百名士子围绕在她身边,横眉怒指不远处的黄门北寺狱,誓与狱中人同刑同辱,明日便在朝堂发声请援。

永宁殿内,魏帝手中攥着那片从宫北誊抄而来的诗文。这篇《黄莺歌》乃是歌行体,脱胎于乐府。所谓放情长言,杂而无方者曰歌;步骤驰骋,疏而不滞者曰行;兼之,便是歌行。此篇咏黄莺之悲,格调凄切哀婉,使人闻之落泪。中段以笼讽狱,豺狼虎豹俱有所指,而那些被关在黄门北寺狱的世家子弟正是诗中令人哀叹可怜的黄莺。后篇则引入了春鸠这一意象,将所有的围观者都拉入了这场舆论风暴的旋涡。面对同类的冷眼旁观,可怜的黄莺只能独自鸣唱,聊以自宽,只有死亡才是彻底地解脱。

“章台万种色,啼血唯杜鹃。”魏帝喃喃吟诵,比起宫北那群愤慨激昂的士子们,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作诗者是庞满儿,其背后的推手可想而知,而对于陆昭的认识,魏帝此时也知道,这场舆论战下来,他或许不得不释放那些世家子弟了。

“先前为李氏、卫尉在清议中发声的都有谁,让他们最近不要再发言论。”魏帝将命令下达给黄门侍郎。陆昭此时应该在台省忙碌才对,这个时候让庞满儿来运作这一出戏,心里不知还酝酿着什么坏主意。

然而那黄门侍郎却踌躇不决,待魏帝再问时,方才战战兢兢道:“回陛下,京兆尹……京兆尹薛琰已被护军将军拘捕,将要交付廷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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