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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节

 

搀扶下坐于正堂。苍苍白发映于彼此的双眼,同样照进心里的还有身负军功的沉重与一世的谨小慎微。

“太尉!”吴淼在侍从的搀扶下走进堂内,旋即向元丕深揖一拜,再抬起头时,早已衰泪浊目。

在元丕面前,吴家更像是一个承上启下者,论辈分,吴淼的父亲与元丕也算是同辈。正如军功出身的人对吴家异常崇敬,吴家同样也不乏对元丕这个魏祚奠基之臣有着崇高的敬意。如果说吴家在为大魏军功派系托底,那么元丕则是在为奠基整个帝祚的武德保留最后的尊严。

元丕朗笑俯身上前,托起吴淼的手:“不意有生之年能再见照澄。到底是后生可畏,如今已是太保加身,倒胜过我这老朽多矣啊。”

听到元丕感慨,吴淼心中也五味杂陈:“近水楼台,时势顾我,今日不过忝居于此。来日若能青绶归乡,才是一世之福。”

元丕对吴淼已然是长辈看顾晚辈的心态,只道:“你家逸璞我已见过,得子如此,来日富贵大有可期。近日听闻荆州有动荡,照澄还应早做准备啊。我听闻破镜无论如何弥合,终有裂痕,与其如此,倒不如只择其一,成就一份圆全。”

吴淼听罢也是一叹,其实他何尝不曾有意向皇帝提及此事,然而自从皇后到达洛阳,整个事态的发展早已不是自己能左右。相忍为国平衡各方的情怀早已不再,然而这种情怀本身就是中庸的,各自留有余地,做事就不会痛快,当然,好处是也不必你死我活。

可是魏国谋求的已经不是守成,内外的压力也不允许魏国再守成下去。要进取,就必须要争出一个绝对的核心,让这颗核心带着整个国家一起前进。

他不是不想选择新帝。

新帝继位,虽然寒门成为了长安时局的重心,但他内心多少还是有一些底气在的。因为在寒门和世族的冲突下,吴家可以再一次像先帝一朝一样,做一个两方的调和者。但能否做一个调和者,一方面取决于大势,另一方面取决于各方的意愿。

譬如易储之变时他二子惨死,随后先帝登基,贺、卫两家把持朝政,当时的贺家未必没有一举铲除吴家的意思,但皇帝还是出面阻止了。吴家之所以得以存活,是因为皇帝和贺家都明白,未来世家和皇权的矛盾会变得更加激烈,在没有人可以全胜的情况下,吴家是可以作为中间人来调和的。

当时他五旬之龄,资历足够,且带出的军功系子弟都已掌握着军队中大量的中层岗位。相比于王峤等人,他更适合当这个中间的调和人。

如今的局面也是如此,行台新政雷厉风行,但陆家因双亲新丧,并没有办法占据绝对优势。一旦扬州的苏瀛将陆归扣在江东,将矛盾激化,陆家的力量并不足以进攻长安。而陆家在西面与北面的存量也让新帝不敢放手一搏。

虽然对峙的局面是一样的,但新帝一方的操刀人显然与前者截然不同。

寒门执政,进取的手段显然更为激烈。譬如先前断绝司州的钱粮支持,断绝军事上的支援,通过占据尚书台六部,逐渐挤压关陇世族和三公的权力。这些看上去操作生猛,且不乏成效,但吴淼却并不认同。

关陇世族经王叡作乱后,早已不复从前,吴家作为军功派,也在一轮轮兵变清洗中失去原有的力量。失势者永远不该作为对手,而该作为潜在的合作对象。如果明日长安与洛阳的矛盾忽然公开化,将要围绕潼关动手,那么对于双方来说,成本最小的办法就是将吴家重新搬出来。

于长安,吴家可以压制手段激烈的寒门,于洛阳,吴家可以从兖州施加压力甚至撤出在司州的军事力量。甚至吴家都不需要表态,关陇世族、薛家、甚至远在冀州的赵家、秦家都会极力促成此事,经历权力的洗牌后,这些人同样是最大的获益方。

可如今寒门和皇帝的一系列动作,都是在把吴家往外推。而寒门也是绝对不能容忍世族崛起重新回到长安的时局中,来瓜分事权的。

势与人,都不同了。他甚至有些怀念先帝的时代,那时他的选择总归比现在要多。

回到家中,吴淼躺在床上。上天不曾给他做忠臣的路,或许可以给他一条做权臣的路。想到这里,吴淼重重叹息一声。榻侧侍奉的老奴听到声响,忙不迭地递上擦汗的巾帕。吴淼接过巾帕,却只默默坐起来,望着帐外一小寸残烛,怔怔然直到天亮。

七月末已是盛署,宫内早用了冰鉴,元澈听着蝉鸣,心中也知这个夏天其实就要过去了。只是暑热还要更持久些,太阳的炽热尚在这片土地有所滞存,在这片大势消耗殆尽之前,秋雨只能安静蛰伏,等待时机。那些落早的雨水帮助后来者消耗最后的余热,只不过它们再无汇流江海的机会。

长安开始对皇帝出巡司州作出规划。皇后预计十月生产,在九月之后的日子里,或许便没有精力再兼顾政事。如果对楚国的战机能在九月之后出现,那么长安发兵,顺便对行台摘取新政果实,也是水到渠成。

是夜,忽有宫人叩门。周恢先去支应,只听门外传声答是军报。

宫门下钥,若非军情紧急,都是第二日传入宫中。元澈方要入睡,此时也睡不着了,连忙重新穿戴整齐,一边命人带正冠簪,一边问:“眼下宫内都有谁在值守?”

周恢边伺候边回话:“中书有徐宁,太保也还在司徒府。”

元澈自己系了冠冕的系带,头稍稍一扬对周恢道:“打开宫门,让人去传魏中书入宫吧。不过前线有紧急军情,司徒既在宫内也没有不见的道理,也去请司徒来。”

重臣班列,元澈已等候在宣室殿内,众人行过礼,见其面有喜色,都不免暗暗舒了口气。军报是从荆州刺史王谦处得来,执掌荆州的蔡维庸极其兄弟、余子,尽被逐杀。但因蔡氏所掌的军镇内,尚有部分魏国人以及荆州吏员,因此未能免难,荆州需要长安做决定将此事扩大到何种地步。

对于荆州局势,朝臣也是众说纷纭,但大基调仍在日后攻击荆襄的战略上。

“陛下,这些是吴太保的上疏。”周恢将一摞简牍奉至元澈案前。

奏疏很长,元澈略略过目,乃是吴淼针对楚国尤其是荆州的军况提出的进攻策略,其中包括了疏通桓公渎。

元澈笑了笑:“太保以为谁可行此策?”

吴淼则重重跪地,道:“楚虽大泽之国,实则釜中鱼肉,臣虽老朽之木,但也尚存几分干柴烈性,愿烹此鱼,奉于君前。”

元澈道:“太保忠心,朕心有所感。只是长安国都,京畿重地,非太保无以镇之。”

长安很重要,老狗看好家。

吴淼又道:“或可以臣犬子与江州试攻义阳。”

元澈浅笑:“司州正试行新法,不可一日无镇东将军。不过可使逸璞先攻义阳,而后还领旧镇。”

吴淼闻言,原本的目光中尚有几分闪烁,现在也彻底消失了。他微微张了张嘴,仿佛还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只是抿了抿黏在牙齿上干涸的嘴唇,而后深深再拜,退了下去。

众人散去之前,初步定下暂不对荆州有所动作,新帝先行前往司州汾阴祭水。毕竟只有水牛的浅滩,水牛才会争斗,一旦猛虎靠近,伸出利爪,利益的厮杀会立刻变成集体的恐惧。要等到所有的暑热都散去,元澈如是想。

吴淼回到府中,夏夜炎热,而他只觉得浑身冰冷。

这是他最后一次尝试去拥护吴家世代所拥护的帝祚,对于成为一个忠臣,他不是没有幻想过的。不然何以孤独日久,自己撑起先帝时期那一个个漫漫长夜。

长夜冰冷,他的内心却还封闭着一团火焰,火焰更适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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