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节
渐松弛,变得柔软了,“无论结局如何,日后,我也会善待你的家人。”他许诺着。
雁凭却面如白纸,面向江岸的方向,淡淡一笑:“前朝的桓大司马,当他眺望荆州的山水人物,凝视自己的雄心时,是否也对兴男长公主说过这段话?”
陆归摇了摇头:“桓元子昔日之势,亦非我今日之势。彼时世家气数未尽,王谢为槛,非草莽乘风而上之时。桓元子仍能以贫寒之身栖息于世,姻娅皇室,挺英雄豪逸之气,逾越险阻,观兵河洛,最终得九旒鸾辂,黄屋辒辌,东园秘器,太宰封王。”
“而如今门阀臃肿,丑政难除,今上已难继明南面。天下分合,岂惟魏祚永安?天下血食,岂归元氏一门?元子一世,无非‘悖力’二字。宝命可以求得,神器可以力征。若让我寂寂无为于世,虽不为文景所笑,亦含羞项王,愧对江东。”
雁凭有一丝心惊,那是熟悉的言辞,熟悉的心境。与多年前记忆中那个暮春将近的夜晚一样,灯火下,她母亲残败的宫室内投射出帝王巨大却虚白的身影。她的父亲在那个夜晚对母亲倾诉了他对江山的一切热忱。
最终,注定,有人视这江山如恋人,而本该成为恋人的只能安静,背对着庭院草木深深,结束自己如墙角下荼蘼一般的生命。
那一夜,她的乳母为她诵读国史。□□的中原展现在胡人的面前,有人看到了宝库,她的祖先看到了未来。未来仍需延续,仍需生命献祭,骨血滴铸,而她选择什么都不要看到。
今时今日,她同样安静,背对着汉水与砚山,背对着属于他与他们的那片江山,仿佛当年她的母亲一样,独自坐在无人守候的春庭。华丽的章服与翟冠被她一一褪下,同时褪下珠玉带来的沉重与金线带来的刺痛。雪白的中衣下,优雅的身姿不容亵渎,这一部分是因为她天生所受的严格教养,而另一部分则是她后天对这一切的漠而视之。
“或许无论如何选择,都注定是可惜的吧。”她身着单薄的春衫,试图走向温度更冷一些的门口,“几十年的深谋和蛰伏换来对王朝换代的赌局,一朝称王,当一阶段的阴谋最终得到尘埃落定时,差不多耗尽了第一任皇帝的一生,也耗尽了他身边人的一生。”
她赤脚踏过章服与冠簪,不顾剜心的割痛,“还有,还有门庭之内的流血,这注定是诅咒。血液即是王资,你们在庞大的权力与自相残杀的发家史中成长,阴谋与背叛迭势而起,这便是王座必然的大害。每个人都被欲望驱策着,以为自己可以拥有这江山,这简直奢望,而为了完成这件华丽的奢望,总要付出更多的血液。”
她走到他身前,一如当年在佛下,她伸出手,摸着他的脸。仍旧是笔挺的眉廓与清峻的骨骼,然而皮肉会衰老,心会滞重,欲望的满足也必然需要个人的破碎。或许,人本身并不是承载欲望的最好容器。
雁凭放下双手,默默向浪涛声响处走去。
另一双手却在此时握住了她的手:“雁凭,我想,生而为人,当有欲望的驱策,但更应有冲退的选择。”
她与先前一样安静,浪涛声中,那条记忆中不可摹望的江河玉带,依稀有了颜色。
终局
天下割裂在即, 最有实力的荆州也做出了自己最终的选择。士兵奋起,襄阳城破,长安的关陇世族们没有迎来与自己合谋的军队, 连荆州军内蠢蠢欲动的势力也发现陈霆一家早已随钟云岫与公主一道北上,从武关回到长安。
那些无处安放的欲望与无处宣泄的愤怒, 最终也因一个人的死亡而终结。钟长悦自揽下此次军务所有的失误, 揽下了私自释放亲人的罪名,拒绝一探望,身怀恶疾, 死在了这个冬天。
有人说成王败寇,成王败寇, 都是先有成有败,才有王有寇。车骑将军虽不至于言败, 亦不至于言寇,但在许多人眼里, 这种追求低品质的正义绝非是对个人理想的最好执行。他不过是一个被吓怕了的懦夫。
只有在陕北寒冷的关中、陇西高原的土窑、益州的竹屋里、南阳的草庐中,农户们为火而坐, 谈论着南方攻克襄阳的胜利, 谈论着将士们的忠义,也感慨着即将到来的数年承平时光。
而洛阳的野心家们仍要再鏖战一段时日。天下在乎正统,也在乎谁执正统, 这是权力牌桌上仅存几家之间的角逐游戏。
洛阳的兵祸虽然仅控制在宫城之内,但彼此咬合的力度已接近崩溃。数次政变的暗流游动,早已给这些禁军宿卫带来无所适从之感。繁荣与安定如此脆弱, 只需一声低哀的鼓角, 去岁那场在长安的血腥清洗,就会重新占据所有人的记忆。
时流们各自聚在一起, 一起商讨如何促进濮阳王与皇后和谈,相忍为国,进而度过此次劫难。但随着听说王俭屯兵自重,固守于公主身畔后,那种相忍为国的想法便开始动摇,甚至这些人走过陈留王氏身边时,都不禁露出深深的鄙夷。
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这些人也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但是政变带来的恐惧并未消除,紧接着这些人便开始向徐宁打探长安的卢霑是否能够如期而至。然而徐宁还未支撑片刻,来自华林园的另一道诏书则令所有人都不能够淡然。
卢霑礼法自居,刚正不阿,不畏强权,殉国而死,获赠侍中、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谥号忠贞。
如此荣封,不禁让人联想起前朝卞壸忠贞公。其人与王导、诸葛恢等同为青徐侨门,却立朝刚正,孤忠正气,节义忠孝,萃于一门。
类比的对象一旦找到,政治的味道也便可敏锐嗅出。不乏有人将徐宁与卢霑做对比,徐宁为人简直脏污不堪。再加上今上曾于江州作忠义诏昭告天下,行文中不乏痛斥琅琊王氏等门阀。因此,当这些时流看向同困于西省的陈留王氏众人时,也更加愤慨。
渐渐地,众人开始达成一种默契,一个口号喧嚣尘上,那就是严惩此时的罪魁祸首徐宁。陈留王氏虽然不堪,但站在公主身边也算站住了大义,而他们只有将徐宁这个首恶交出去,才能换取与皇帝皇后谈话的机会。
这种充满戾气的言论很快蔓延至禁军中,然而不等这些世家大族动手,宿卫便奋起反抗,将徐宁捆缚起来,严加看管,甚至拒绝那些世族时流前来探望。这些看似不聪明的兵卒好歹也经历了两次宫变,他们比世族更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也更明白当徐宁落入世族手里的时候,他们这些底层人又将遭遇什么。
谁曾为害群之马?谁甘为替罪之羊?世族们虚伪的自省贯穿数代,那些对内的整肃、背叛与内斗,相互揭露,戕害成风,让这些底层人也意识到,如果可以不被世族踩在脚下,那些世族便与自己别无二致。
如果说之前和徐宁、王俭等人在政治上的水磨工夫还能让这些世族承受,那么这些宿卫的要求便让他们太过为难了,那就是要求这些人负荆请罪,送濮阳王入华林园内听候处分。
须知,请濮阳王入宫并张声扩势的都是这些兖州世族,他们的生死荣辱已经与濮阳王联系在一起。一旦濮阳王要接受处分,那么他们就会随时被政敌打成乱臣贼子。对方不愿意交出徐宁,世族们同样也不愿意失去生机,因此双方关系急剧恶化。
最终,为防止宫内再次出现大规模的宿卫暴动,魏钰庭等人在双方的推举下,暂时掌握了对徐宁的监视权。
魏钰庭虽得徐宁的监视之权,但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好生安置,生怕其妄自寻死。要知道徐宁一人的生死是小,但对于寒门这个群体是否能够拢住,是否还能光明正大的站在执政台前,则更为重要。而卢霑的儿子同样受害颇深,魏钰庭考虑再三,便让卢诞与宿卫一起值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