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节
有人都有了同一种共识。
这份诏书不仅仅同意了濮阳王入觐,而且还安排了姜弥与皇后一同商讨入觐时禁军事宜,这相当于不追究濮阳王及西省禁军的罪恶。但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总需要有人担责,徐宁是必死,可是他的分量根本就不够。谁会成为下一个填子?
王峤已身负罪孽,死于乱军,失去了朝中魁首的陈留王氏,就是下一个填子!而围绕在陈留王氏王俭身边的他们,便是衍罪于身的陪葬。
这些中下层军官的消息渠道虽不相同,但也颇具危机意识,对时局的看法可谓异常统一。
其中,一名兵尉眉头深锁:“先前王济宫变,长乐宫宿卫卷入此事,被清洗过半。如今态势,实在太过相似。我等宜应早做筹谋,莫要再为砧板鱼肉。”
话至此处,气氛不乏凝重,人群中有一人道:“那依你之意,我等当如何自救?”
那兵尉沉吟片刻,道:“有名称军,无名为贼!当朝台辅昏聩,高门无为,宗室作乱,使局面败坏至斯。我等共缚奸恶,拱卫公主,护送先帝及今上嫡亲血脉入觐,以正我洛阳宿卫之名!”
黑夜中一阵静默,紧接着则是兴奋的呼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令人恐惧的凛然之色。
宫墙尽头,月凉如水,王俭孤独地伫立在宫墙下,暗灰色的铠甲与沾在宫墙上血污溶为一体。过不了数月,它们都即将消失,被新的朱红所粉饰。
掌心的冷汗再度冒出,即便是高贵的门第与长年权斗的熏陶,王俭此时也是感到恐惧的。有时,他会想,自己不是没有忠于过皇后的,自己不是没有计算精准的。但是当真正的风雨来临时,他仍然无法对抗王峤的选择,正如同他曾欣喜于王襄选择了自己,正如同他无法放弃自己的野心。
而立之年的七兵尚书,万人瞩目的黑头三公,都是有英雄梦的人儿,进了这博弈场,执了这黑白棋,就只有眼前路,再无身后身。哪怕他知道,总有一种阴谋能吞噬另一种阴谋,总有一种统治来终结另一个统治,总有一个下限来突破另一个下限,他也不要逃离这个黑暗的轮回。何况那已历百年的发家史,墨迹尚未干透;何况上一个王中书也是在去年寒冷的冬夜,完成了最高权臣的跃迁。
叫嚣的宿卫在月色下渐渐逼近,王俭的目光却出奇的固定,仿佛永远看向那片黑暗深空的虚无。泰然自若的神情来自于旷日持久的修炼,清晰凝重的宣告也似乎异常精准地避开了熙攘与吵闹。
“今日步入此途,早已积重难返。不可使此罪身,再为朝堂抨议……不可使此孽血,再污人伦乡情……”
时至深夜,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姜弥。
“何事?”姜弥警惕地问着。
门外的亲信低声答道:“陆氏公主居所有将士起义,王俭……已死。徐宁也咬舌自尽了。”
姜弥直接僵在原地,皱眉喃喃道:“局面明明尚未至绝处……未至绝处啊……”
很快,姜弥忽然意识到,这些人不过是看透了接下来的人头滚滚,在大厦将倾之前,作以了断,尽力将所有的罪名止于己身。只要人死了,就没有大肆牵连的借口,除非陆家要脏自己的手,否则很难清洗朝堂,把控内外。
“缚以绳章,司法之争。罪以名教,派系之争。只要是派系之争,就还会有一部分力量站出来,保全我们。还有机会……还有机会的……”
姜弥抿着双唇,即便他知败相已露,即便他知此次王命正名俱失,但他仍然不能够放弃。放弃,意味着他会成为此次祸乱的罪魁祸首。因为他自幼便知晓一个天大的谬论。
取乱侮亡,非圣王於是致治;民和众泰,非汤武所以成功。
民众和泰归于己身,圣王於是致治。取乱侮亡罪于前朝,汤武所以成功。
天下鼎沸,豺狼交争,他们就是这样不甘心。
次日卯时,厚重的朱色宫门轧轧打开,在宁静的清晨迎接门外人绝对恭谨的朝见,以及绝对荫庇的祸心。高阙上,有云雀啼鸣,元湛下意识地抬头寻找,却被姜弥拉了拉衣袖,“大王当心脚下。”
此次觐见并未安排正式朝觐的正殿,而是选在东配殿。配殿两侧有几排庑舍,中庭设御池,池中几片残荷枯叶映于碧波之中,经朝阳一照,反倒有金华荣艳之感,甚是妖冶。
“此非正所,又怎堪承正名。”元湛目光戚哀,低声叹气。
如今时局可谓分外敏感,中枢地方厮杀数日,能进入这间大殿的已是不俗之辈,因此各方都已小心警惕到极致。姜弥与陆昭最终达成一致,允许濮阳王携带一千五百甲士,随行入觐。当然,陆昭这边也不会没有准备,吴淼所率两千甲士也布设大殿内外,以备不测。
有此准备,双方虽然能够各自安心,但大殿内外空间未免有些局促。濮阳王的近千兵众不得不围堵在御池周围,与庑舍附近吴淼所率甲士交错相挤。偶然有人踩到脚,亦或是兵戈碰到对方的铠甲,便要爆发争吵。姜弥不得不疲于奔命,生怕在此关键时刻有什么变数。毕竟,如果他们真的想通过战斗解决问题,早先就不会请求入觐。
元澈早早便坐在御座上,陆昭则立其身畔,出宫迎接濮阳王的乃是灵岩禅院的秀安与廷尉彭耽书。
当所有的禁卫军拱卫着各自的主人,集结至大殿内外时,元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以此面目兄弟相见,自然是伤感的。濮阳王元湛虽不能称之为仅存的手足,但若其人败落,那么姜太昭仪二子的结局也不会再有疑虑。毕竟,前朝跨度长及数年的八王之乱,曾展现了亲王乱政的诸多可能,这必然是历史的君王们疏离骨肉的必要教训。
以濮阳王一身,掀起谢氏、王氏一整张权利网络,只待屠刀落下,几朝门阀,尽数摧残。血液固然是造反的根本,但子嗣的削弱虽会为王朝带来短暂的安稳,亦会因为枝叶凋零而导致亲众俱叛。皇权的轮回总是怀抱罪恶,可他们仍要乐此不疲地吞下罪恶之果。
悲伤之余,元澈也彻底意识到自己的弟弟真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兵戎相见,便是对立,如此对立,来日又如何能继承他的政治威望?害怕?害怕固然是人情使然,经历使然。但皇后挥兵禁中,立场仍是清除奸佞,拥护皇帝,现在他这弟弟一操作,气氛和篡位一样。相比之下,陆昭的父亲都被先皇杀了,发动宫变之后,还敢只身来见自己,气度胆色,高下自分。
况且,他如果真有心杀这个弟弟,早就杀了。出征之前没有处置,入禁中时也没有让禁军动手,又怎么可能在文武百官那么多人的面前把弟弟做了,天家颜面还要不要了?
行入殿中后,以濮阳王元湛为首的一众臣僚下跪叩拜。
“臣弟参见陛下。”
“臣等参见陛下。”
元澈提前服了药,此时气色尚好,便指了指身边早已预备好的空席道:“皇弟请入座吧。”
恰到好处的谐音与恰到好处的意有所指,惊得濮阳王颤抖不已。
然而未等濮阳王惊魂落定,陆昭当即斥责道:“众卿身居台辅之重,徐宁、王峤、王俭祸乱朝政,罪应伏诛。可是濮阳王本应就国,为何要强挟闯入禁中,节外生枝?”
听到陆昭痛斥,濮阳王直接扑在了地上,目光期期艾艾地望向皇帝,似乎想要辩解,但终究没敢说出一个字。
倒是姜弥,思索片刻后从容出列,躬身下拜道:“启禀陛下,拱护濮阳王入宫,绝非强挟,亦无扰乱禁中之意。徐宁久负皇恩,失以臣节,祸乱当时,王峤等昧于大义,因利盲从。皇后又刚刚生产,难免乏于应事,竟使兵祸丛生,置皇后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