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就像是……有人故意泄露出这些信息。
而祁旭就好像一个自以为是猎人的猎物,毫不自知地、一头扎进了早就为他准备好的大网之中。
幕后主使,却远在千里之外,只需要轻轻拨一下手中的丝线,便能轻易牵动起京城的诡谲风云。
崔锦之也说不出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了,或许是欣慰,又或许带点无奈。
骄傲曾经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少年终于长成在天际翱翔、羽翼丰满的雄鹰,即便没有她,也能独当一面地面对狂风骤雨。
又无奈于他小心翼翼的卑怯之心。
算尽天下事、不知道筹谋了多少权宦没落,新贵拔起的丞相大人,在自己弟子的眼中,竟然还见不得权谋之下的污秽,生怕脏血溅到了她的手上。
崔锦之心头烦躁起来。她仰头躺在了松软的草垛之上,手背覆面,强行将脑海中的杂念给剥离出去,重重地叹了口气。
罢了。
银碳被烧的通红,时不时地冒出噼啪作响的火星子,崔锦之沐在一片暖意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身处诏狱的缘故,迷蒙之中,竟梦见了前世最后的景象。
四肢被锁链沉重地束缚着,肩胛处是两道深可见骨的鞭伤,黑红的血渍凝结在伤口处,脚腕处血肉溃烂。
“……还是不肯认?”
“硬生生地抗过数道刑罚了……却还是……”
模糊不清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她艰难地翕动着干裂的嘴唇,喉间艰涩难言。
总想着从崔锦之身上偷贡献点的系统,第一次沉默着为她屏蔽了痛觉。
她终于气若游丝地轻笑一声,感叹着系统为数不多的良心,缓慢地眨了眨被血水覆盖的眼睛,最终沉默地阖上。
再没有醒来。
崔锦之猛地从草垛之上坐起来,一手按着剧烈起伏的胸口,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面色苍白。
“系统?”她在心头轻唤了一声。
预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回应。
她捂住毫无血色的唇,猛烈地咳嗽起来,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掌心是星星点点的血迹。
崔锦之平静地看了一眼,用锦帕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丢入到炭盆之中,倏然腾起一片火焰。
丞相半张脸映在跳动的火光之中,疏淡清冷,宁和到了极致。
-------------------------------------
诏狱阴暗无光,不见天日,更没有别的消遣,崔锦之只能靠着每日送来的饭食来判断时辰。
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过了三日,崔锦之却等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杜怀舟把着她的脉,沉吟半晌:“思虑伤神,你这几日平心静气地呆在诏狱中,倒真还休养了一二。”
“先生怎么来了?”崔锦之低头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腕,轻声开口,“宫中现下不平静,让先生进来,元思必定费了不少功夫吧?”
杜怀舟闻言,抬起眼皮看了眼崔锦之,见她好像真不清楚,缓缓道:“内阁举荐了老夫去给皇帝治病。”
丞相蓦地睁大眼睛,失声道:“什么!”
杜怀舟第一次见崔锦之这副模样,只觉得新奇极了。
自己这个小徒弟,少年老成,好似什么事情都难以惊动她半分。入了朝堂之后,更是一副天下风云际会皆在股掌的模样。
只会偶尔清风拂澜般微微显露一分,性情沉稳得很。
“皇帝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他手上收拾着药箱,“还不止有一种。”
杜怀舟想起自己诊出令和帝体内的槐安梦,微微沉默了一下,到底没说出口。
“能救吗?”丞相表面不显情绪,心头已经蕴含着沉晦的风雨。
“能啊。今日已经施了针,药也服下去了,明日怕是就能醒来了。”杜怀舟已经背上了药箱,“行了,人都在诏狱里了,还操心外面的事做什么。我看你那个徒弟,安排的好得很,你就好好休养吧。”
崔锦之心情沉重,手指也无意识地紧紧蜷缩在一起。
杜怀舟说令和帝的体内不止有一种毒……
她猛地闭了闭眼,那句话犹如一道闪电,骤然劈开杂乱的局面,电光火石间便让她想明白了一切。
先使令和帝骤然病重,让景王初尝帝王之权后,却在这时让令和帝清醒过来。
萧氏一党必然向皇帝施压,妄图让祁旭成为储君,可崔锦之出手阻止,未能得偿所愿的祁旭便对令和帝下手——
皇帝不能主理朝政,大权自然重新落到了身为嫡长的祁旭头上,为了防止事态生变,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要直接除了身具赫赫战功的楚王。
最快的方法,自然就是从祁宥最亲近的人下手,让崔锦之认罪,祁宥必死无疑。
可惜……在林间跳跃的麋鹿殊不知自己早就被身处黑暗的猛兽盯上,还天真地沾沾自喜,以为能够轻易扳倒对手。
陈元思司掌诏狱,御史台借舆论压制,祁宥故意透露给景王的消息根本不足以扳倒自身,轻松地将崔锦之拉出了旋涡。
再趁机送杜怀舟入宫救治,醒来的令和帝看见自己的重臣被嫡子锁拿下狱,本就猜忌敏感的帝王联想到满朝文武曾经联名上书要求他立储,迫不及待地想要侍奉新主。
会下意识地认为——
自己多年在握的江山,竟于此时,都到了祁旭的手中。
年迈体弱的老皇帝只会对年富力强的儿子更加警惕,而迟迟掌握不了东宫之权,还被父皇疑忌的祁旭也只会更加紧张。
一根绷紧的弦,只需要轻轻拨动一下……便会承受不住地崩裂开来。
从科举一案到如今的局势,每一步,都在祁宥的掌控之中。
崔锦之第一次对祁宥说过的话产生了怀疑。
他说自己前世死于祁旭之手,可这样的智谋,哪怕是她,都不得不分出全部心神来对付。
不过是倚靠着背后萧氏一族的祁旭,真的是他的对手吗?
崔锦之心中的不安越扩越大,终于在几日后的深夜,化作实实在在的血盆大口,毫不留情地将她吞进深渊之中。
-------------------------------------
令和帝醒来后,知道了宫中发生的事,气得直接将桌上的九龙玉玺砸到祁旭的头上,颤抖着手臂指着祁旭说:“竖子悖逆!”
祁旭额头被砸出一个豁口,鲜血顺着侧脸缓缓滴落下来,却依旧无波无澜地回道:“四弟牵扯谋逆重案,丞相身为他的老师,须得查验清楚后才能放出来。”
令和帝拼命地喘着气,心悸得不行。
一个是战事结束后,乖乖交回兵权,只带着几个亲卫返回京城的楚王;一个是被无数世家大族簇拥着,能够轻松调动戍卫京城禁军的景王。
皇帝此刻会相信谁,已然不言而喻。
他面沉如水,嘶哑着嗓音道:“你到底放不放人?”
祁旭一字一句道:“事关国之根基,父皇,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其实此刻早就不是放人与否的问题,而是证明,谁才是那个真正掌握权柄的君主。
这对父子在此刻无声地对峙着,令和帝突然觉得自己教导宠爱多年的嫡子陌生极了——
不,或许他一直都是这样。
只是从前自己还能掌控朝政,所以他温和恭谦,良善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