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如碎玉般飘零的细雪落在他的眉睫之上,隔着人群,同她初见,暗淡无光的深渊中泛起荧荧之光。
金銮殿前,崇丘山中,无数次向他坚定地伸出的那只手——
于是万般贪恋在此刻萌生,悄无声息地扎根在晦暗的心底。
“宜承继大统,养德东宫,立为皇太子。昭告天地社稷,以定四海之心……”
少年抬起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投来遥遥一望。
崔锦之透过他那双镌刻进炽热爱恋的双眸,看见了隐含着真挚而热烈的情感,竟比漫天星云还要璀璨夺目,动人心魄。
殿外薄薄的天光破开云层,金轮照射出耀眼的光辉,自寂静的长夜中脱胎而出,大地上覆盖的薄霜微微泛着晶莹,透出新生的喜悦。
她听到了消失已久,几近陌生的声音——
【时空管理局成员崔锦之,成功完成终结任务。】
系统冰凉淡漠的机械音在脑海中平稳地响起。
【恭喜。】
【您自由了。】
弑君
令和帝下了诏,目光死死地盯着头顶上的房梁,过了好久,才轻声道:“你们都下去吧……朕和宥儿,再说几句话……”
众人沉默地退出大殿,门扉吱呀一声阖上,只留下桌面搁置着的一碗汤药,和香炉中袅袅升起的轻烟。
祁宥端起那碗汤药,服侍着令和帝喝下,又细致地拿过方帕将他嘴角的水痕擦去,才重新坐到了床边。
令和帝的眼睛中浮现起隐约的水痕,他嘴唇翕动着,想起祁旭从前也是这般,乖巧地依偎在床前,用孺慕又纯净的眼神望着他。
可是……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祁淮惨死,祁旭逼宫,祁邵谋逆……他这三个儿子,竟然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视线缓缓落到了祁宥的身上,盈满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落,令和帝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逝去光阴中残存的身影。
“你和你母妃……长得真是像啊……”令和帝的目光微微涣散着,思绪变得悠远绵长,仿佛飘回了当年的景象。
千盏明灯融融似海,竟比不过她眼底潋滟光华,恍若皓月繁星,让人再也移不开视线。
“可惜……”一滴浊泪顺着苍老的皱纹处晕染开,“为什么……她最后会变成那个样子……”
祁宥平静地注视着床上神思恍惚的老人,才发觉原来令和帝已在不知不觉间步入了风烛残年。
皱巴巴的皮囊裹着瘦骨嶙峋的身子,两鬓斑白,目光沧桑,接连的打击已将他折磨得麻木空洞。
少年微微笑了笑,起身执起一旁的香匙,搅动着熏炉中的香灰。
殿内的烛火被晨风吹得忽明忽暗,跳跃的光影打在他的侧脸上,透出一股孤高冷寂的疏离来。
“因为,她中了毒。”
眼睫剧烈地颤动了起来,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刺痛得令和帝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喉间发出抽动的声响,转动着眼珠,嘶哑道:“……你说什么?”
“因为她中了毒呀。”祁宥的脸隐匿在缭绕的轻烟之后,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给她下毒的人……”
“便是父皇最为信赖的,萧家啊。”
少年微微侧头,冷漠的眼神看向兀自惶恐的令和帝,欣赏着他凄然痛苦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父皇,你知道中了这毒之后,会怎么样吗?”
“会易怒狂躁,逐渐变得神志不清,心中只会剩下刻骨的暴虐,一遍一遍啃噬着摇摇欲坠的清醒。”
“她不能忍受自己对最爱的孩子下手,所以一根白绫了结了自己。”祁宥垂下眼皮,感受着阿娘离世之前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温柔。
心口仿佛还有一个地方是滚烫着。
“可父皇,你那时想的是什么?是不是觉得后宫有这样一个疯子,是奇耻大辱?更不能接受她诞下的孩子?”
令和帝眼眸中流露出剧烈的痛苦,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小声地呜咽着。
“父皇,别难过。”他温柔地开口。
窗棂透进来的日光洒落在少年颀长的身姿上,恍若为他镀上了一层流转的光辉,说不出的昳丽明艳。
“儿臣让三位皇兄,还有父皇,都亲自尝了尝这毒。”清隽的脸上无端透出一缕红晕,眼尾都兴奋地带上了薄薄艳色,少年的唇角勾起一抹乖戾的笑:“只有亲身品尝过,才知道有多么痛苦,对不对,父皇?”
令和帝目眦欲裂,脸色大变,嘶声道:“……你!朕、朕……”
祁宥眉眼温柔,笑得更加平和,“父皇难道不觉得奇怪吗?祁邵是暴躁不错,可为何他变得愈发狂暴,动辄凌虐他人?又或者说,祁旭明明装了这多年的良善,却在大殿中对父皇说出如此狂悖的话语?”
“还有祁淮,儿臣本来是想刺激他在您的面前性情大变,可惜啊……他居然撑过去了,还对老师下了手。”
少年蹲下身子,眼底深处涌动着疯狂的病态之色,笑意盈盈:“所以儿臣……亲自踏碎了他的头。”
“对了。”他像是想起什么,“祁邵被我刺穿双目,哀嚎哭叫着死去……现在,就差父皇和祁旭了。”
令和帝恐惧地颤抖,想要发出尖叫,却感觉自己的喉咙想被人死死扼住,手脚也使不出半点力气,他艰难地出声:“……疯、疯子!”
少年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轻轻晃动了一下,问道:“父皇知道这是何物吗?”
他没想等到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就是那毒的引子……”
指尖从中捻起一丁点粉末,尽数洒落在香炉中,淡淡的异香顷刻萦绕在鼻尖。
令和帝突然抽搐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整个人都痛苦地扭曲成一团,眼底尽是诡异可怖的血丝。
祁宥看着他的模样,像是才反应过来般,轻轻地“啊”了一声,又端过茶水泼灭了香炉中的点点星火,眉眼弯弯,看起来乖巧又无害。
“儿臣忘了,父皇体内的毒已经足够了,只需要一丁点香气,便能把父皇折磨成这样。”他点点头,“毒越深,就越痛苦,仿佛有万千蚁兽在啃噬血肉,爆裂的仇恨在脉搏中游走……”
令和帝嘴角溢出丝丝鲜血,愤恨地望着祁宥,恨不得扑上去生啖其骨。
“可惜父皇老了,不像祁旭和祁邵,还能动手杀人。”
少年低下头,打量着令和帝,微微一笑,“您只能蜷缩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
令和帝抽动了一下手指,通体都泛着针扎似的刺痛,他费力地呼吸着,断断续续道:“既然如此……萧家……怎么会不给你下毒……”
“儿臣自出生起,就被萧家下了毒,饭食茶水,摆件物品,悉数有毒。”他懒洋洋地开口,“父皇是不是想问,为何刚刚儿臣并无异样?”
祁宥转过身来,神色愈发柔和,却显得更加诡异可怖,让人毛骨悚然。
他缓慢地抬起头,面容不知何时已变得苍白,如寒潭般冷冽的双眸幽深晦暗,一缕金芒一闪而过。
“因为,儿臣已经习惯了。”少年轻声开口。
前世今生,无数个日夜,在漫长的黑夜中忍受着孤寂与绝望。他像溺水濒死的人,想要奋力冲破深海的桎梏,可惜有无数只手,残忍地握着少年的脚踝,企图将他拉回深渊。
晨曦微澜,一寸寸流淌过朱檐碧瓦,少年久久地凝视着手中的香囊,思绪突然回到了数年前的崇丘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