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
长乐亲眼看着方才还冷若冰霜的帝王,眉眼不自觉地舒展开,像是整个人都柔和起来,他没再多说什么,便同陈元思出去了。
丞相为长乐倒了一杯茶,温和地开口:“你母后的事……节哀吧。”
长乐有些惴惴不安地坐下,抓着茶杯,闻言摇摇头,低着头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我知道的。”
她小心地多看了两眼崔锦之。
母后和皇兄不会在她面前过多的谈论什么,可长乐也能隐约从其中知道,崔相是萧家不可轻视的……劲敌。
这样一个在燕国百姓心中近乎神的存在,竟然是一位女子,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她犹豫了一下,咬咬唇,却听对面的丞相突然开口问她:“你会骑马吗?”
长乐一愣,“会一点儿……母后从前让人教过我,可是……”
可是祖父进宫后,皱着眉训斥了她一顿,说公主就该有公主的模样,自此以后,长乐便再没见过那个曾经教授她马术的人了。
丞相抬起手,抿了一口方才泡好的茶,才冲她笑道:“我倒是很会骑马,若有机会,倒想斗胆教一教殿下。”
“崔大人……会骑马?”长乐有些不敢相信。
“我幼时随一位游医四处谋生,不是走得连脚上的布鞋都磨破,便是不眠不休地纵马赶路。”崔锦之面容平静,脸上始终噙着淡淡的笑,让人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那个时候身子也很弱,才学骑马时总是将腿磨破,但那位游医的医术极好,为我上了药便逼着我继续赶路。”
“其实哪怕不上药,我也不敢停下来。那时候民生凋敝,到处都是杀伤抢掠的流匪,心中整日里想的都是——怎么样才能活下去。”
长乐听得有些呆了,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这个温润的女子,只觉得崔锦之那双黑眸中仿佛氤氲着无端让人沉静下来的力量,轻易地将她洞悉了个透彻。
“殿下,”她轻声开口,“你想出去看看吗?”
长乐不知怎的,微微张了张唇,仿佛有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
丞相……知道她在害怕些什么。
从母族强盛,颇受宠爱的公主,便成乱臣贼子的亲皇妹,长乐的心中是难以言说的惊惧。
她不懂为什么在众人眼中注定会登上皇位的皇兄会突然逼宫谋反,从来温和的父皇会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痛下杀手。
皇兄伏诛,母后入狱,整个萧家一夜之间倾覆。
长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下场。
她来见崔锦之,也只是想问一问,母后的尸身被放在何处,如果可以,能不能让她带走。
可猝不及防地,听到了这句话。
崔锦之仍然温和地继续说到:“如今的大燕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四海波静,百姓耕读渔樵,但殿下也能瞧见世间许许多多的苦难与不公。”
“我身边有一位友人名叫荣娘,她过些时日要回闽州,若殿下愿意,第一程路便可随她一起。”
“闽州,是当年洪灾席卷之地吗?”长乐问道。
“是,闽州郡守周大人颇有才干,当年我前去查案,便是周大人相助。殿下若去了,到可以看看如今闽州的风貌。况且闽州水系颇多,四通八达,又位于沿海,陛下想开通河海两运,大概会从此地入手。民风开放,易于教化,日后昭明书院的推行,也会从这里开始。”
长乐一直沉默地听着,丞相说话永远不疾不徐,又温和地让人如沐春风。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儿家之间谈论的,可以不是闺房心事,不是琴棋书画,还可以像男子一般对政事直抒己见。
她突然开口:“可若是我四处游历,他们……他们不会议论什么吗?”
丞相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在桌上发出一丁点声响,长乐却下意识抬头看她。
崔锦之的背脊纤弱却笔直,眼神清亮平静,定定地望向长乐的眼底,“以后不会了。”
长乐微微笑起来,像温暖的冬阳,照得人心中酥酥麻麻的,她郑重地站起身来,冲崔锦之行了个礼,却听丞相又道:“殿下母后的骨灰坛,我已让人交给元思了。若可以,殿下便找一片山坡将她埋葬……她会喜欢的。”
长乐离京时,正是初夏,元思亲自将她和荣娘送上了马车,又派了一小队侍卫护送他们。
他看着长乐掀开车帘,回头冲他用力招手,脸上是许久未曾见过的、真心实意的笑。
还是没来得及将那封和离书交予她。
不过待她见识过京城之外的天地,回来后也一定不想被束缚在此地了吧。
暮去朝来,日月如流,不知不觉间竟也到了第二年的春日。
春雨淅淅沥沥地顺着檐脊落下,敲打着湿润的青石板,陈元思收起油纸伞,肩头还带着点点水汽,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却没有急着打开。
长乐离京快一年,总是会时不时寄一封信回来,告诉丞相她的所见所闻。
她去了在周景铄手下变得丰饶的闽州,去了顾云嵩驻守的西北边关。见识了山川河海,大漠孤烟。
而到了元思这里,他总是会收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有造型奇特的角梳,有挂在门下会叮咚作响的一连串螺纹贝壳,还有雕刻精致细腻的藏刀。
元思会把它们妥帖的收好,有时候瞧见了,总能想象到她那时无拘无束的模样。
后来她寄的少了些,听随行的侍从送信禀报,是因为昭明书院在闽州开设,长乐重新回到当初的第一站,在那里停留了很久。
她或是自己去书院中听先生讲学,誊写一些由丞相和翰林院编写的书籍抄本,或是跟着荣娘帮助一些女子入学,学习着周景铄如何打理闽州。
从前那个坐在摇摇晃晃的浮金喜轿中,怀揣着喜悦、忐忑,还有对未来迷茫的少女,到如今抛却开曾以为天大的烦恼,见识到了崭新的天地。
陈元思微微失笑,打开手中那封信,猝不及防地掉落下一枝梨花来。
那梨花被压得极为平整,只有凑近了才闻得出淡淡的香气。
屋外的春雨如烟似雾,沁着淡淡凉意,连空气中都氤氲着泥土潮湿的味道,陈元思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诗来——
梨花春雨掩重门。
他动了动唇,似呢喃着念出下一句:“欲知别后相思意……”
少年郎微微怔楞,看着檐下那道身影,一时久久不能回神。
长乐轻轻扬起下颚,那双漂亮的杏眼弯弯,溢满了能溶雪消霜的暖阳,笑着说了句,“我回来啦。”
春意正浓,长风穿过回廊,元思的心脏怦怦跳动着,仿佛终年不化的冰层之下,有微弱的溪流正在缓慢地苏醒。
他知道,这种酥酥麻麻、仿佛要从心口溢出来的情感,名为悸动。
番外四 终
因着昭明书院在京城的设立,世家望族为了率先迎合新帝诏令,将家中的女儿送入其中;平头百姓期盼着能够一飞冲天,将希冀都放在了她们的身上。
霍晁表示身为陛下的心腹,自然要为陛下和丞相排忧解难,但因为他是家中独子,所以他礼貌地问了父母,能不能给他生一个妹妹。
霍夫人也礼貌地冲他笑笑,抓起家里的红缨枪追着霍晁打了两条街。
霍晁遗憾地向新帝表示自己尽力了,少年帝王微笑着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反复在心底告诉自己,槐安梦的毒刚刚解开,他还不能动怒。
才让某个人逃过一劫。
其实元思也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