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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绛半阖着眼,微笑道:“故而燕大将军做不得,但在姑娘手中却做得。”
李长安正在咀嚼其中意味,忽然问道:“先生可曾见过陈知节?”
李元绛微微点头,道:“此人还需多加打熬,若无二心,却有治世之才,但非王佐之臣。”
话已至此,李长安仰头饮尽一杯酒,开诚布公道:“择日不如撞日,不妨与先生明言,且不说李长安有无帝王之才,要我日夜坐在案前批朱拟政,还不如一刀杀了我痛快。我若做皇帝,那定是昏君无疑。”
哪知,中年儒士听罢,不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举起酒葫芦开怀道:“姑娘此言,当浮一大白!”
一老一少昼夜伏案,从北雍官场局势说到军中盘根势力,中年儒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仿佛怀才不遇的老秀才,对李长安这个门外弟子孜孜不倦,倾囊相授。后半夜,则说起北契,商歌,东越三足鼎立,将如何破局,北雍又如何自利自保最为稳妥。
这一夜,将军府的女婢光是往遮云楼送酒便送了不下五回,燕家祖孙更是干脆搬了软榻在一楼守了一夜。而彻夜未眠的,除却同一屋檐下的陈知节,还有李宅湖畔小院里的白衣女子。
天边透出一丝清明时,李长安双眼通红,看着那一卷卷中年儒士以心血铸就的《天下策三十六篇》终于回神,缓缓闭眼道:“一匡天下,先生之谋也。”
窗外云卷云舒,李长安走到窗边,风中春意绵绵。
“先生,李长安还有一问,如何保住东越不受生灵涂炭?”
中年儒士摇晃着手里的酒葫芦,已无酒,便兴致阑珊道:“不保,则是保。”
李长安站立许久,猛然回身。
中年儒士已伏案酣睡。
李长安暗自失笑,朝那身影深深一揖,悄然下楼。
守在一楼的祖孙二人见有人影下楼,燕白鹿一跃而起迎了上去,却见一夜未眠的李长安竟是神采奕奕。
燕赦赶忙坐起身,紧盯着李长安,祖孙二人皆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只见李长安微微一笑,道:“择日赴京。”
东郊李宅门前百名老卒跪拜一事在邺城掀起了轩然大波,一传十十传百,第二日周边三座临近的郡城就都知晓了此事。不过一夜之间,人们再度提起李长安这三个字,不再是小心翼翼畏之如虎的模样,脸上多少都带着几分敬畏,也无人再将“女魔头”这个名号与那位住在李宅里的少将军联系在一块儿。
可惜乐极便生悲,但凡与李长安有牵连,总逃不过福祸相依。
前有感恩戴德的北府军老卒,而后便有当年没能与李大将军一同去剑门关赴死,侥幸留在城中的老将登门问罪。这些老家伙大多官职不低,最不济也是当年在北府军可领兵三千的五品飞骑校尉。北府军全军覆没后,大都被吸纳入了燕字军。如今虽无实权,可各个都头顶着品秩不低的杂号将军,在燕字军里除了燕大将军,这些老家伙谁人的帐都不买。
面对十来个八十多岁高龄的老头儿,李长安也不吭声,老老实实站在那被指着鼻子骂了足足一个时辰。而后还贴心的让玉龙瑶端茶送水,给老将军们润润嗓子。气的这伙杀人从不手软的悍勇老将扯着冒火的嗓子又跳脚骂娘了半个时辰,最后实在骂不动了,茶水也喝光了,这才暂且休战。
杨林斗在这伙老家伙中年纪算是最小的,也是开口最少的。若论当年,他与李长安年纪最为相仿,十五岁便入伍,追随李将军七八年扛过旗,牵过马,喝过酒,换过命。也曾少年初识愁滋味,爱慕过那个青衫仗剑走江湖的绝世身姿。可一眨眼,北府军便没了,那女子也成了世人唾骂的女魔头,再一晃眼,他已是白发苍苍的糟老头子,她却好端端的站在面前,音容如初。
仿佛这一甲子,成了一场黄粱一梦,由不得杨林斗不唏嘘不感慨。
待这些老兄弟都骂够了,杨林斗才慢悠悠的开口道:“少将军,咱们还愿意喊你一声少将军不为别的,当年征战六国,多少老兄弟的命都是大将军救的,这一声少将军喊的不冤。咱们都是粗人,但爹娘也教过,做人要懂知恩图报,哪怕那时少将军江湖传首,咱们该喊少将军还是喊少将军,谁敢说女魔头咱们就敢跟谁拚命。左衝那隻眼可不是在战场上瞎的,那老小子性子最是暴躁,听不得旁人说少将军半点不是,这不就喝醉了酒给人打瞎了。昨日卑职还与他喝酒来着,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少将军一面,他也就知足了。倒也不是咱们这帮半截身子都入土的老爷们儿不懂知足,可咱们冤呐,北府军五万战死的将士更冤呐!咱们活的好好的,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卑职可是每夜都能听见剑门关下五万冤魂的哭喊啊!六十年了,一日不曾少!”
李长安默不作声,双膝屈下,缓缓跪坐在众人面前。
骂归骂,老家伙们见此情形顿时吓的魂飞魄散,一个个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的东倒西歪。
李长安双手放在膝盖上,面色平静道:“若要说罪过,李长安最大的罪过便是没能护好北府军。诸位要骂便骂个够,李长安绝不还口。”
老家伙们面面相觑,再没脸没皮也不敢开腔了。一伙糟老头子如泼妇一般大骂一个年轻女子,这传出去像什么话?
李长安微微一笑,“不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