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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解斗未再多言,目光落在空茶盏上,暗自叹息。如今已是北雍王的李长安不再为难墨家,那昔日旧情也就此不复存在。
离开墨家堡时,孟解斗三人亲自送行,李长安提了最后一个要求,说想去落雪湖看看,孟解斗既没点头也未摇头。
从先前进去的小门出来,李长安脚跟刚跨出门槛,身后铁门便迅速关上,比起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李长安无声苦笑,看来这辈子都别想受墨家门人的待见了,除非……
李长安欲转身去往一里之外的落雪湖,跪在十步外的一个瘦小身影打断了她的思绪,定睛望去,正是先前与她一同上山的吴甲归。
闻声抬头的吴甲归也瞧见了她,脸上瞬时露出一抹欣喜,身形一动却好似有所顾及又老老实实跪了回去。能走进墨家堡的朱漆大门,在吴甲归的眼中,李长安便算了不得的大人物,但见那张丑陋刀疤的脸上冷若寒霜,吴甲归那点攀附的念头瞬时便熄灭了,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吃了闭门羹。
如这般有能耐的大人物都无功而返,自己跪在这里以为拿出诚心就能拜师的想法是不是有点天真了?
吴甲归这个念头刚起,李长安就又给她当头泼下一盆冰碴子,“死心吧,你就算跪烂膝盖也别想进墨家的门。”
吴甲归咬了咬牙,一个“我”字才出口,刚还在眼前的人已不知所踪。她兀自埋怨了半晌,重新挺直腰板。
李长安脚下一点,身影长直掠过,两次起伏便到了落雪湖边。
山下已是春意渐退,蝉鸣深深的时节,这个只有甲子湖一半大小的山中湖边却仍可见点点白雪。李长安蹲下身,伸手探入湖水,熟悉的冰凉彻骨犹如北雍最冷时节的寒冬腊月。
湖面上倒影着一张精心丑化的脸,随细微波澜轻轻颤抖。骨骼修长的手指拨动水面,那张脸反覆破碎又重新粘合,李长安长长叹出一口气,鹿台湖曾有个女子告诉她,人是水做的,所以会流血流汗,但人又不全是水,所以会疼会死。但正因如此,才有人如大江奔流中的波涛,悍勇前行不畏生死。
“可人终究是肉体凡胎,不是人人都能像水一样大公无私,有些人只能是鱼虾,有些人也只能是泥沙。”
李长安掬起一抔水,兀自发呆。
少年时期,她便惊才绝艳,姐姐李长宁说她才思敏捷,若淹博百家必有大作为,于是她读书练字在棋道上一鸣惊人。娘亲姜绥说她根骨奇佳,是块习武的好料子,于是她拜师练剑一跃而成女子剑仙。父亲李世先说她眼光独到,有为帅之才,于是她南征东伐为平定商歌内疆立下汗马功劳。非敌非友的范西平说她一剑在手,便可平定天下,于是她回到北雍誓要踏破那道剑门关。一路走来虽坎坎坷坷,但哪怕一甲子后,几度生死徘徊她也从未停步不前。以往那些阻挡在面前的高墙总有办法过去,有些没办法的死胡同就拿命去撞,她李长安从来没什么所谓的自负,更没有旁人看来的通天本事或是滔天福气,就如同当年北府军上战场一样,不论打的赢打不赢,都死磕死战!可如今面对这座铜墙铁壁,她第一次满心绝望。不仅仅是束手无策,还有难以言说的无何奈何。
身为镇守一国门户的藩王,手握北雍百万子民的性命,她可以不顾自己生死,但不能把无辜的人推上悬崖。她在一人与万人之间做抉择,孟解斗同样站在这条生死一线上,故而感同身受,她就更不能强硬逼迫。
念及此,她不自觉松开手指,被掌心捂热的湖水沿着指尖缝隙缓缓流淌,自嘲笑道:“是不是我太过妇人之仁了?难道我北雍几十万将士就活该送死?就算要死也得死的值当点啊……”
最后,她无力仰面倒下,如同离了水的鱼瘫在岸上等死,好似连半点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
陆地神仙又如何,女子剑仙又如何,就算能杀一千人一万人又如何,隻她一人一剑难道还能杀尽那北契百万大军不成?
李长安眨了眨眼,一股温热涌出眼底,但终究没哭出来。
她闭上眼,在湖边躺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初日东升又缓缓西落,也一动未动。
漫天红霞将中年汉子的影子拉的老长,他走到湖边那具“尸首”边盘膝坐下,看着余晖一点点变暗,拾起脚边一颗圆润石子拿在手中摩挲,缓缓开口道:“少将军,昨日在酒肆里说的话,在下深思熟虑良久……”
名叫李长安的“尸首”冷笑打断他:“是有够久的。”
中年汉子也不恼,仍旧笑脸温和:“听二叔孟解元说,少将军喝了那杯茶就算与墨家恩断义绝,田禹昨日没少挨骂挨揍,隻想再问少将军一句,当真与墨家再不来往了?”
李长安睁开一隻眼,瞧见他嘴角的淤青,语气柔和了几分,但嘴上依旧不退让,“别说的好似我欺负人一样,又不止你们墨家门庭凋零,北雍当年几乎家家无男丁,李家就不提了,燕家一样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一个女子不照样上阵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