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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桑榆忽然停下了脚步,她站在少年家的门前,看着门框上那幅旧春联怔怔失神。那日她去城里替父亲卖草药,临走前少年塞给她几颗铜钱,说是娘亲给的,其实她知道是偷来的,便要挟少年糖葫芦得有她一半,否则便要揭发他。少年不情不愿的答应了,还嘱咐她买些红纸回来,就当提前给年关预备着,到时候再让老夫子赐一副新桃符,他娘亲看在墨宝的份上打他屁股也会打轻些。
吴桑榆颤颤巍巍伸出手,似是想摘下旧春联,但她的手停在了半空,小邻村不复存在,少年死了,父母也死了,没人也没有必要换上新桃了。
小姑娘抿了抿嘴,别过脸,继续前行。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村中央的岔路口,李长安停下了脚步,吴桑榆看见小路另一头走来一个人,那人撑着一柄不合时宜的黑色油纸伞,须发花白了大半,一身漆黑儒衫称的老者面色尤为苍白无力。
李长安在此时开口道:“此人名叫李惟庸,那老头儿应当与你提及过,他便是那位龙椅背后的卧龙先生。走吧,跟上去看看,你就都明白了。”
迎面而来的老者对二人视而不见,跟着范西平见闻颇广的吴桑榆并不奇怪,这里应该是三教中人所说的虚无镜像。
跟在老者身后,拐过岔路口便到了那间吴桑榆极为熟悉的私塾。
坐在小院里的老儒生好似知道有客来访,早早煮起了茶水,摆好了板凳。二者只是眼神相交,撑伞老者便自顾走到那张空板凳前坐下。
许久,两个年岁加起来堪比半代王朝的老人始终没有言语。
直到面前那杯茶水凉透,撑伞老者才缓缓开口道:“先生曾说,师兄弟几人中唯有你范西平眼光看的最长远,但我以为,看的长远并不一定能走的也最远。薛弼为江山社稷求死,我便成全他,你也想让我成全你吗?”
老儒生冷笑一声:“天下想要我范西平这颗项上人头的何其多,他们不行,你李惟庸一样不行。”
撑伞老者没有反驳,点头道:“但我可以拔掉你播撒的那些棋子,虽不见得都能拔掉,也不可能拔的干净,但总归是束缚住了你的手脚。”
老儒生叹了口气,似有些无奈道:“要说害人手段,我到底是不如你狠辣,这颗棋子不要也罢,但你也别高兴的太早,种瓜得瓜,日后你一死,若没有一个足以掌控大局的人,你可就输掉了整座江山。”
撑伞老者一笑置之,举着那把遮盖天日的油纸伞走了。
老儒生独自坐了片刻,起身走向那间土屋学堂,行至门槛前,他停下脚步忽然转头望来,好似能看见站在那里的吴桑榆一般,苦笑道:“丫头啊,夫子不怪你怨恨,此乃天经地义。人间大道在脚下,且去走,莫回头!”
李长安缓缓抬起手,放在吴桑榆头顶,小姑娘忽然一把拂开她的手,大声质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杀我父母的是谁,也知道是夫子引来那帮魔教,你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恨了你五年,无一日不想杀你报仇,到头来你却告诉我,其实是你阴差阳错之下才救了我一命!我以为恨了五年的仇人,竟是恩人!?你说,我要听你亲口说!”
李长安看着泪流满面的小姑娘,没有言语,只是抬起手,轻柔拍了拍她的脑袋。
小姑娘倔强的咬着嘴唇,不停流泪,在对上那双满是温柔的丹凤眸子时,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撞进李长安的怀里,一下一下用力捶打,撕心裂肺的嚷着:“我恨你,我恨你,李长安!我这辈子都会恨你!也隻恨你!”
一个小姑娘的仇恨能有多大,大的过中原百姓,还是大的过北契百万大军?
这样一个正直风华年纪的小姑娘,还有那么多大好山河没去看,还没有遇上心仪的人,还不知少年愁滋味,还不曾活出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模样,怎能轻易死去?
那便让她恨吧,一如范西平当年所言,恨着,她才能好好活着。
李长安低头轻声道:“好。”
对于镜像之外的李得苦而言,就如同看了场变戏法,上一刻还板着一张臭脸的吴桑榆,眨眼就哭成了泪人。但下一刻,李得苦就愣住了,吴桑榆突然就抽出了腰间那把一尺银刀。
刀光凛冽,一挥而逝。
李得苦下意识反手握剑,迟了一步,但并未有预料中的血花四溅。
唯有两尾麻花辫,不声不响,坠落在地。
“此后世间,再无桑榆。”
吴桑榆走时,背对着余晖,身影拉的又长又细,但她每一步都走的极为沉稳。
李长安遥望向那一人一狼的背影,在心中默念。
人间大道在脚下,吴桑榆,且去走,莫回头!
李得苦入关时尚可闻夏蝉声声,转眼却已是深秋,寒蝉凄切。
最后一缕斜晖没入山间带走了仅存的一丝暖意,李长安打坐调息,李得苦抱着尸首怔怔出神,师徒相对,竟是沉默无言。
待到夜幕彻底深沉,李得苦打了个寒颤猛然回神,她脱下外衫轻柔盖在女子身上,似是怕女子睡的太沉着了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