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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儒生将最后一粒花生丢进嘴里,又往旁边的空盘一摸,接着探手入怀里摸索了一番,酒意顿时清醒了几分,尴尬笑道:“封姑娘,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封不悔看了看桌上的两个空盘子,许是猜到了几分,淡然道:“但说无妨。”
老儒生装模作样指了指酒壶,又点了点空盘,“酒肉酒肉,顾名思义……”
一旁吴桑榆忍着没翻白眼,转头就衝伙计喊道:“伙计,再来一盘酱牛肉。”
老儒生傻了眼,嘴里还在嘀咕:“老夫还没说完呢,老夫没银子了……”
吴桑榆冷着脸道:“一顿酒肉钱,比起夫子的救命之恩,算不得什么。”
老儒生动了动嘴,最终只是用酒水灌下了到嘴边的话。
记忆里,老儒生平日里鲜少饮酒,酒量不好酒品更差,只有下棋下到兴起时才偶尔小酌一杯,然后就拉着她开始说一些以前听不明白如今也听不懂的疯癫言语。酒桌对面的老儒生脸颊泛红,醉意朦胧,但神智意外的清醒,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清醒几分。吴桑榆不由得想起,来此之前,封不悔也没瞒着她,说是来送最后一程,这大抵便是世人常说的回光返照吧。
范西平一生机关算尽,不可能没算到自己大限将至,所以并不意外两人不约而至的到来。但他好似还在等人,等她们以外的一个人。
牛肉上桌,老儒生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吃完嘬了一口酒,表情十分满足,“酒肉不分家,朝野不分权,江湖不求名,庙堂不为利,和光同尘,共看大好山河,太平就真的是太平了。”
吴桑榆终于翻了个白眼,老夫子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老儒生轻轻把酒杯顿在桌面上,“可惜,老夫看不到了。”
门外走来一人,伙计放下手中活计刚要迎上去,不由脚下一顿,实在此人太过于超凡脱俗,武当山供奉的仙人画像也不过如此,伙计甚至不敢上前招呼生怕冒犯了仙家。好在来人也不理会他,径直往角落那桌走去。
一身白衣道袍,背负赤红符剑的柳知还不请自来,自顾在桌边另一侧坐下,嗓音平淡道:“李长安留在武当山的气数有溃散的迹象,所以我来看看。”
老儒生斟酒的手顿了一下,转头朝外望了一眼,啧啧道:“连武当掌教也忍不住跑来探虚实,看来动静是不小呵。”他又回头瞥了一眼身形样貌恢復到常人体态的柳知还,“你就当真只是来看看?李家圣人宰掉长安城那条养了近一甲子的真龙时,你躲在旁边可没少捞好处,韩高之离开观潮阁那里的天道气数也大都进了你的口袋,如今你离登天只差一步之遥,还想如何?非得毁了武当山的朝天大醮你才甘心?你们练气士替天行道,老天爷教你这么做的?教你如何搅得人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柳知还古井不波道:“若人人都如你们这般逆天而行,何来太平之日,天理循环,既在人间,便应当顺应而为。”
老儒生忽然动怒,一拍桌子,骂道:“去你大爷的天理循环!”
打破桎梏之后,越发显得不近人情的柳知还仍旧面不改色,只是微微蹙了蹙眉头,没有言语。
老儒生自知失态,但也无所顾及,隻颓然叹了口气道:“李长安一死,你当真要收回北雍的气数?”
柳知还如实道:“我隻拿该拿的。”
老儒生又问道:“倘若北契入侵中原,你也眼睁睁看着不管不顾?”不等柳知还回答,他一面摇头一面自问自答道:“中原皇室气数不消,你便不会袖手旁观,但救不救北雍又是另一回事了。”
柳知还淡淡瞥了一眼听的一知半解的吴桑榆,而后起身朝外走,临门一脚,她身形一顿,不知说与谁人听,“许多时候,天道也不过是人间的一念之间。”
以往总喜欢在他人面前打机锋的老儒生终于也得了一回报应,他苦思冥想了半晌,在瞧见面前摆放的那本没有书名的古籍才犹如醍醐灌顶,快速翻动了几页,猛然停下了动作,然后缓缓合上了书页,仰头就着酒壶喝了一大口酒。
封不悔与吴桑榆对望了一眼,皆不明就里。
老儒生抹了一把嘴,沉声道:“桑榆啊,往西去,还是往南下,全凭你自己的意愿,老夫……”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吴桑榆,没再多言,只是摆了摆手,“罢了,走吧,快走吧。”
吴桑榆沉默了片刻,站起身的一瞬,红了眼眶,她没有迟疑,大步离去。
封不悔搁下一块碎银,朝老儒生微微颔首,跟着起身追赶而去。
老儒生饮尽壶中最后一口酒,从怀里掏出一隻朱笔,缓缓翻开书的最后一页,那里有许多人的名字,姜漪,闻溪道,李惟庸,李元绛,燕赦,都画上了一个鲜红的叉,然后老儒生舔了舔鼻尖,颤颤巍巍在“范西平”三个字上重重划下一笔。
然后老儒生翻回书的第一页,那里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名字,燕白鹿,林白鱼,程青衣,薛东仙,陆沉之,王西桐,闻飞雁,徐士行,宋寅恪,陈知节……
老儒生如释重负的笑了笑,丢下笔,起身走出长平酒楼。
远处还依稀能瞧见那个已没有两条麻花辫甩来甩去的纤细身影,老儒生深深凝望了一眼,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走的不紧不慢,似算准了时辰一般,赶在城门关闭前出了城,然后一路走,走过官道,走过林间,直到走上一条与日月星辰相伴的田埂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