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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庭将领与北院文臣之间的隔阂就好比一条巨灵江,又宽又深。
这些从北院豪阀世族中精挑万选出来的军机幕僚各个称得上年轻有为,但在这顶大帐内,在这帮满身杀伐气的南庭武将眼里,除了嘴皮子利索,扔到战场上连泡马尿都不如。听起来头头是道,条条在理,可打了半个多月了,卧风城还好端端的杵在那里,陛下下令要在年关之前攻下此城,尚有两个月的时日,倒是宽裕,可若就此下去难免影响大军士气。那个没死在战场,却被呼延大将军亲手宰了的倒霉蛋便是如此,眼瞅着城墙就在眼前,却一直久攻不下,虽说伤亡不大,但耗尽了耐性,那个万夫长一气之下就领着几千人强行攻城,结果被城头一拨蓄谋已久的箭雨射了个正着,当场折损了半数人。
一位年轻幕僚正拿这个倒霉万夫长举例子,末了,还叮嘱诸位将军莫要图一时痛快而步人后尘。若非当着呼延同宗的面,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今日怕是走不出大帐了。
趁着军机幕僚喝水润嗓的功夫,呼延同宗终于开口道:“如此说来,何时才能耗到卧风城弹尽粮绝?”
那年轻人胸有成竹道:“至多半月。”
呼延同宗微微点头,“好,若半个月后还是攻不下,本将就拿你们这些军机幕僚的人头祭旗。”
不明白为何祸从口出的年轻人呛了口水,愣在原地。
一位南庭武将拍了拍年轻人的肩头,讥笑道:“放心,到时候就算大将军不答应,咱们这些武将也会上报朝廷,为你们追加一个头等功。”
众人一阵哄笑,纷纷点头附和。
就在军机幕僚欲哭无泪时,一个惊人消息传至帐内。
倒马关,剑门关,两条粮草线几乎同时遭袭,相距最近的五千呼延骑军已赶赴救援。
呼延同宗微眯起眼,“敌军数目多少,从何而来?”
那名背弯如弓的小卒颤颤巍巍道:“回禀大将军,尚且不知。”
“敌军骑将是何人?”
“不……不知……”
呼延同宗豁然站起身,小卒当即吓得瘫软在地,许是临危本能,似是想起了什么,赶忙道:“大将军,有人……有人看到敌军中有个穿青衫的女子,会不会是……”
北雍王李长安,喜穿青衫,天下尽知。
呼延同宗默然走向帐外,撩起帐帘忽然停下了脚步。
下雪了?
千年以降,若要点评出十场最为惊心动魄的奇袭战役,除却那场兵家必谈的封丘之战,这场始于天玺元年冬末,被后世称之为“开山之战”的战役,必将位列前茅。
当那条延伸出几里路的运输长线,顶着不约而至的风雪艰难前行时,当那些北契士卒正听到耳边呼啸的寒风中夹杂着震震马蹄声时,一朵朵猩红血花已在白茫大雪中迎风怒放。
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北雍骑军,这支本就人数不多的辎重队几乎毫无还手之力,犹如岸边的碎石,眨眼间便被浪潮吞噬殆尽。
衝在最前头的洪士良迅速解决掉面前的敌人,立即调转马头追赶一名不战而逃的北契骑卒,但很快他便发觉对方战马的脚力略胜于他,在他下意识摸向箭囊的时候却意外摸了个空,这才记起出关前所有弓弩都分配给了赵魏洲,而他麾下的这支骑军除却必配的雍刀,只有一杆骑枪。
洪士良来不及多想,扛枪在肩,许是将那名倒霉骑卒当做了杀父仇人,这一枪掷出的又狠又准,直接穿透胸膛,当场落马死绝。洪士良策马绕过尸首,顺带拔出骑枪,手腕一抖,振臂高喊:“不要停下,继续往东!”
一名年轻骑卒从他面前策马而过,端着手中骑枪,迎面捅穿一个拔刀挥砍的北契士卒,接着借助战马前衝的惯性拖拽出一小段距离,待人彻底死透后,那名年轻骑卒极为娴熟的手腕一转,从死尸胸口抽离出骑枪,继续寻找下一个枪下亡魂。
从头到尾,行云流水,丝毫看不出这支连幡号都没有的流民军是头一回上战场。
洪士良震惊之余不由的四下张望,先前行军路途中尚且看不出这些赶鸭子上架的流民骑术如何,眼下亲眼所见,不说与燕字军的精锐骑军相比,至少绝不逊色北平郡的正规骑军。战力隻比瘦驼县的驻守骑军略逊……不,是旗鼓相当!
身为泷水郡洪府的将种子弟,早先洪士良理所当然瞧不起这些出身卑微的关外流民,平日里也看不惯他们卑躬屈膝的谄媚嘴脸,更不相信李长安所说的扬名天下,就这帮不入流的青痞无赖能有什么出息?碰上呼延军的正规骑军,怕是吓得连马都坐不稳。可他哪里知道,这些曾在那座虎狼之城,为求生计不择手段的流民,究竟身处何种苦不堪言的绝境。不仅有城内帮派之间的明争暗斗,还有城外来去如风的凶悍马匪,更夹在北契的黑马栏子与北雍的游猎手之间,每日都游走在生死边缘,若只是以练兵程度而论,当今世上没有任何一支骑军可以与他们相提并论,毕竟没谁会死在自家演武场上。
洪士良此时才恍然明白,为何这支骑军隻配一刀一枪,一来是弓弩数量不足,二来是完全没有必要,因为这支战力远超想象的骑军就是为了正面衝锋而存在!李长安想要一口气吃掉相隔百里的两条粮草线,对敌我双方而言都没有停歇喘息的机会,只有马不停蹄的衝锋,才能换取一线胜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