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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安给了他一个自行领会的眼神,而后继续前行,中年道士跟在后头暗自琢磨了一番,到底没敢再开口问。他还指望这个半道捡来的小师侄将来有望接过衣钵,好让他这个庸庸碌碌的掌教早些过上快活日子。
临近玉珠峰时,李长安才记起那两个老少和尚,于是问道:“之前在三清宫怎么没见那两颗光头?还是你给安排去了别处落脚?”
中年道士立即道:“无名大师何等身份,小道怎敢怠慢,自然是住的三清宫,至于为何不见人,小道就不知了。兴许是在隔壁碰上了旧相识,串门去了也说不准。”
二人正说着,一前一后上了峰顶,远远便见那间小木屋的屋檐下,锃光瓦亮的两颗光头。待到近前,中年道士堆起笑脸道:“无名大师原在此处,方才王爷还说怎的没见您老人家。”
灰衣老僧李无名双手合十,朝迎面而来的李长安见礼,“贫僧听一位小道长说王妃来此下榻,便带上徒儿先行拜会。”
李长安能有如今心境,大半归功于当年李无名佛音度化,故而当下对老僧客气了不少,合十还礼道:“许久未见,大师身子骨尚且硬朗,本王便放心了。”
灰衣老僧面色古怪,约莫是有些不习惯这般客套寒暄,摸了摸光头,尴尬笑道:“王爷面前,贫僧可当不起这一声大师。”
李长安翻了个白眼,“得了吧,非得叫你秃驴心里才舒坦?”
旁边小和尚一本正经的插话道:“王爷此言非善,我等出家人虽不计较称谓,但这秃驴二字实在……”
李长安听的一阵头疼,抬头正见李得苦拎着几条板凳从屋里出来,赶忙打断道:“二位圣僧,来者便是客,莫说本王待客不周,先坐下喝口茶水再说其他。”
相对山上厢房,小木屋略显寒酸,几人也就没什么好讲究,依言入座。所幸泡茶器皿备有一套,李长安便让李得苦去山腰小溪打水煮茶,一众人除了李薄缘就属她辈分最小,没法子,李得苦隻得拎了茶壶苦兮兮的下山去打水。
坐下之后,李长安也没继续客套,便询问了这对师徒近些年来的行踪,朝廷当年大兴灭佛,中原许多和尚一夜之间无家可归,大多数入门不久的弟子纷纷还俗,半辈子青灯古佛的老僧则干脆躲入深山避世,也有少数据说远赴西域。这些年灰衣老僧倒是与李长安见过两次,但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小和尚菩萨蛮可以说是彻底杳无音讯,如今从灰衣老僧口中才得知,原是去了北契做了行脚僧,前段时日才刚从西域返回。
李薄缘贴着洛阳坐,听那灰衣老僧说起塞外的所见所闻,一双水灵眸子充满好奇。正听的入神,李得苦便回来了,中年道士见状起身说要去帮忙,二人忙活了一小会儿端了茶水上桌,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又有客来访。
一袭风流儒衫不约而至,踏着春风绿意缓缓走来。
几人相互见礼,中年道士让出自己的板凳,又奉上茶水,俨然一副东道主摸样。
李长安看了看远道归来的中年儒士,不动声色按下心中忧虑,打趣道:“几位儒释道三教拔尖人物既然都来了,则不如撞日,干脆就在本王这吵一架,还省去了明日客套流程。”
中年道士当即面露苦色,与小和尚异口同声。
“贫道不会吵架啊。”
“小僧不会吵架。”
李长安顿时气笑:“那你们一天到晚争辩个什么,争谁家媳妇儿漂亮?”
小和尚愣了一下,低声念佛号。
中年道士见状不对,一拍脑门故作惊慌,说是山上还有诸多繁琐事务,转身就没了人影。
溜之大吉的中年道士摆明了不想参合庙堂是非,李长安也懒得计较随他去。
老神在在的灰衣老僧接过话头道:“千年以降,儒释道三教之争便从来都没有一个结果,说难听点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的也无非就是一个善字。独善其身是善,兼济天下是善,和光同尘是善,天下大同是善,小到一念之差,大到雄韬伟略,皆是善,只是这争就好比庄稼人种地,读书人读书,修道之人修道,若哪一日不争了,便失了本心。”
李长安听罢,眯眼沉思了半晌,看了看光喝茶不出声的中年儒士,恍然道:“懂了,说白了,隔三差五不吵一架,就浑身不舒坦。”
灰衣老僧犹如一口老血如鲠在喉,旁边小和尚不忍心去看,双手合十默然垂头。
楚寒山与洛阳不愧为一朝君臣,极为默契的各自别过了脸,嘴角笑意若有似无。李薄缘仗着年纪小,大大方方捂嘴偷笑。刚收拾完茶炉走到屋檐下的李得苦瞧见这幅怪异场面,以为自己来的不是时候,默默退到了屋檐另一边。
灰衣老僧到底是出世之人,定力之深非比寻常,兀自默念了两声佛号,便面复如初,但看那摸样,半点不愿再与李长安起口舌之争。论道论道,终归比得还是谁更有道理,跟这位从来不讲道理的西北藩王简直就是对牛弹琴,自讨无趣。
先前灰衣老僧提及西域之行,一来为避世,二来算是师徒二人重游一回泷见大师的平生之路,虽说释门中人能否成佛最终靠慧根悟性,与习武之人生来是否天赋异禀大相径庭,但在顿悟之路上又与读书人的“读万卷不如行路万里”有异曲同工之妙。就好比,天下诸子百家各持己见,路途多分歧,终归仍是大江大河汇于汪洋,殊途同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