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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犯倔,我说不做木工就不能做木工活儿了吗?
假使我有一天真的做出名堂了呢?
假使有一天,我成了满京城最好的木工呢?”
秋初冬冷笑着,说不可能。
他没有说出口,可他鄙夷而上下扫视的眼神,已经表达出了一句话:你一个女孩。
你一个女孩,喜欢的活儿怎么那么脏、那么磨人?
你一个女孩,怎么可能做木工,还是整个京城最好的木工?
你一个女孩……
因为你是一个女孩,所以你不配。
哪怕是士农工商中,低廉程度仅仅次于商的工,她也不配。
秋澈于是和他打了个赌。
面对秋澈的纠缠不休,秋初冬表现得很是不耐烦,随口一点,要她去学武。
他说:“这种事,只有男人才做得好,不信你就试试。”
秋澈就试了。
“那个年纪习武其实已经有些晚了,何况我是个女子,筋骨确实要比男人的脆弱些。一开始,习武的师傅很不中意我,说我一个男人,怎么跟小姑娘家一样弱。”
“然后?”
“嗯……那时我还不懂他的贬低之词,也没有不舒服,只是很奇怪地问他:姑娘怎么了?姑娘每个都很弱吗?”
秋澈想了想:“那时他的表情,我讲不出来,是一种轻蔑的,无谓的,不放在心上的感觉。”
和当初秋初冬的表情,几乎重迭在了一起。
“他回我说:总之,不会有姑娘比他要强。”
“啊,忘了讲,十一年前,这位武学师父是出了名的绝学,打遍朝京无敌手。”
秋澈支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系红线的那隻手指,道,“于是从那天起,为了能跟上他其他徒弟的训练强度,我每天要练习的东西,是旁人的双数。”
“又有我父亲的授意,他对我稍有不满,便动辄打骂。”
“我无力反抗,也无权反抗。”
李青梧听得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道:“疼吗?”
“还好。”像是诧异她会问这种对现在来说已经无关紧要的问题,秋澈瞥了她一眼,继续道,“我不喊苦,当然不是因为我生来就能吃苦,而是因为我也与他打了个赌——赌我十年后必会赢他。”
“结果呢?”
“我赢了。”秋澈说。
她的语气平淡,冷静,仿佛理所当然。
李青梧侧目,静静地看着她。
只是眼神里,带了几分愣忡。
“他当初怎么嘲笑我的,我就怎么嘲笑了一遍他。”
秋澈轻嗤,“——就在秋府,就在院子里,就我们两个人,他与我比武,他输了。我险胜。”
“他嫌输给自己徒弟丢脸,就此离开了京城,一年过去,如今京中竟然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他了。”
“只是不知,若他知道当初打赢了他的,不仅是他的徒弟,还是个女人……”
秋澈说到这,闷笑一声,“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李青梧便也勾唇,轻笑了笑。
“两个赌约,我都赢了。”
“可有些人依旧选择一叶障目,不见棺材不落泪,是打不醒的。”必要以血的教训来压製才行。
后一句她顿了下,没有说出口。
李青梧知道,她说的是秋初冬。
“你身后没有路,我又何尝不是呢?”
秋澈说着,收敛了笑,转头看她,道,“可这世间女子之路本就崎岖难行,总要有人去做那个先行者。”
“我没办法看着自己就身处于这种泥潭之中,却仍无动于衷,眼睁睁看更多的人陷入这样的境地。”
“说出来你大概不信,我其实没有劝人奔向美好生活的爱好,也不喜欢多管闲事。
我只是觉得,你既然做了我的同盟,我也就不能再看你继续过那种死灰一般毫无希望的生活了。”
“做生意也好,学政务也罢……去尝试一下,去学习一下,看看你到底适合什么。”
“就算失败了又怎样呢。反正,我们本就没有退路,不是吗?”
李青梧安静了很久,摩挲着鸟哨上的莲花纹出神。
不久,玉明敲响了书房门。
“主子。”
“什么事?”
“有客到访。”
秋澈沉吟了一下,知道若是普通的“客”,玉明不会说一半又停下。
想必来人的身份,玉明不知该不该暴露在李青梧眼前,才会如此谨慎回应。
其实秋澈是打算带李青梧一起的,可对方眼下似乎还强在死胡同里钻牛角尖,不太适合出去会客。
秋澈便没提。
起身时,衣袍由动作带起一阵微风,惊醒了还在沉思中的李青梧。
她转了圈手中红线,将木偶抛到空中,再用掌心接住,顺手利落地塞进小木箱子里。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潇洒又自然。
随即秋澈弯腰,把木箱放在了李青梧身侧,说:“你好好想想吧。”
然后转身走了。
她着青衫,背影高且瘦,不似风单薄,可又像是能与风一起同行的流浪者。
分明背负的东西不比李青梧少,可却看着格外……洒脱,轻松。
也格外遥不可及。
就在她要跨过门槛消失前,李青梧愣神间,看见她忽然顿了顿,抬手抓住门框,回首又说了句:“还有一句,忘了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