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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瓦灰

 

他明明在班级看台事事不关心,刚才也站得远远,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明明清瘦又羸弱,为什么能撑住两个人的重量?他明明面色平静,为什么又露出这样锐利又滚烫的眼神?他们现在这个姿势宛如一个怪异的拥抱,徐烟林觉得左边肩膀从里到外都沉重起来,光速直起身,从他胸口前离开。她垂下眼,拒绝跟他对视,只是低声道谢——低头又看到他状似寻常的腿,正在微微发抖。但越森只是望着她,在她抽身后就收回了手,露出个淡如晨风的笑,眼中恢复往日的散漫。这实在有点别扭。素怡累得对这一切浑然不知,还在烟林怀里艰难地干咳,她干脆趁机带着人就往旁边走开。终点处乱糟糟的,统计成绩的裁判正在讨论什么,刚才摔倒的同学被七手八脚地扶起来,脸色苍白。徐烟林方才没细看其他选手,也不知素怡到底排在第几,一边给她顺气一边张望,听见裁判最后宣布是亚军,有些紧张地去看素怡的表情。这结果不免有些遗憾,素怡摇了摇头,咽了好几口唾沫才说得出话:“我猜也是。”她向来看得很开,平复了一下心情还跟徐烟林打趣:“已经不错了,本来还是第三呢!而且我至少等冲线了才摔的,也不算丢脸。”“哪有,我接住你了,没摔。”徐烟林纠正道,拿出纸巾递给素怡。“是哦!谢谢你啦!”素怡抹了一把额头,冲她笑笑。“你也挺有劲嘿?我当时已经完全失去重心往你身上栽,你也接住了耶!”徐烟林愣了愣,扯扯嘴角,没有接话。她竭尽所能不去回想刚才是多亏了谁才不至于两个人都跌倒在地。越森站在原地晒了一会儿太阳,过了好一阵才慢慢往回走,动作尽可能的轻。这周去医院照红外线,腿一定又会很疼了。啊。干脆别去了吧,像班长逃掉运动会一样逃掉理疗,反正也没什么用。意识里的自己长出第二张嘴来,正对着空气龇牙:那颗肿瘤——叫什么名字来着——该长还是会长,这条腿该废还是会废……你看人家违反校规出去逍遥自在,回来不也没事人一样?这些都是命,摆烂就很好……“啧。”想起关山看徐烟林的样子,越森突然出声,制止了那张属于自己又不属于自己的嘴。于是又安静了下来,唯有胸中一阵一阵的泛酸压不下去。路过昨天发生意外的跳高场地,彼时的喧哗现在早已散去。越森攥紧了手中的拐杖,用力到指尖发白,脸上却依然看不出什么异样。回忆像瓦灰色的海浪,沉闷又乏味地漫上来,哪怕涌到嘴边,他也已经尝不出咸苦,只因已经积习生常。数年前,引起轩然大波,被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观看的人,就是他自己。那时他还是高一,刚考了文理分班考,正兴高采烈要跑出考场回家,两步并一步冲下楼梯时,突然觉得右腿一麻,接着就是天旋地转。他毫无征兆地从楼梯的顶端摔了下去,翻了几番,最后一头撞在墙上。周围的同学吓到尖叫,他在轰鸣巨响中痛晕过去前,最后一眼看见的,是自己扭曲到失去正常结构的,怪异变形的右脚腕。从那时开始,命运就跟他这条腿过不去了。一开始他和家人都以为是意外,是他跑得太急,才导致下楼梯脚滑。花了将近大半年的时间,总算是康复到能正常走路了,就在大家以为这事过去了的时候,越森的腿再一次突然发麻。这次是在他过马路的时候,刚踏上横线,红绿灯就开始闪烁,他便有些着急地开始小跑。就快赶到对面时,突然右腿袭来一阵怪异的痹痛,左腿也跟着发软,他当场就一歪身子,猛地跪在了马路中间。是好心的路人连忙带了一把将他拖到安全的地方,他才不至于危险地躺在车轮下。越森呆坐在地上,迷茫地瞪着眼睛,看着大人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了许多问题,但他一个也答不上来。他当时盘算,若是又把骨头摔断了,那能不能手术的时候把上次脚踝上的钢钉拆了,再装到腿上,两次手术合并,这样可以给妈妈省点手术费。后来又被送去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这次没骨折,只是挫伤。坏消息:他这次摔倒,和上次摔倒,都不是因为脚滑。打住。这两天有太多巧合的意外,越森闭了闭眼睛,企图停止思考,将过去往脑海中下压,灰沫消退,潮气蒸发。他在操场中央,向太阳借稀薄的亮,以求能走出这片无光的滩涂。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纤瘦的少女背影。她那样吃力地后退,转身,下落。明明只是想遥遥望一眼,身体却比思维快得多。真有意思,明明他认为前者残破不堪,后者才经常过于敏感。但他承认,无论如何,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倒下去。

越森睁开眼睛,总算是有了些力气,继续一步一顿地朝着班级方向前进。哪怕她不在那里都无所谓。不过是一场每所高中都举办的运动会,此时哪怕心中有再多悸动,大家表面不过是寻常。多年后回想起来,也只有当事人会相视一笑。运动会闭幕式上,照例宣读各班排名成绩,九班果不其然在开幕式方阵拿了高分,其他嘛……平平无奇。朱广文撇着嘴发出冷笑:“哼,一个个都不让我省心,偷溜的偷溜,摔倒的摔倒,我还指望什么咯!”他像赶羊一样赶着学生回课室,一边去看时间一边嫌弃道:“快期中考了,都回去看书!关山!和纪律委员管好晚自习,我要去看看昨天受伤的人……”大家稀稀拉拉地搬着椅子,越森刚站起来,就有别的男同学过来顺手把他的椅子一起抬走了,速度之快,他只犹豫“谢谢”一瞬,男同学就走远了。越森在原地又发起了呆,好像忘了怎么迈腿似的,想了一会儿才往回走。一个又一个的同学从他身边经过,很快他便落在了最后,越森的目光扫过身后的一片空寂。夕阳落到了尽头,也没有了温度。走了两步突然手机震动起来,越森翻出来,有点沉默地看着来电显示:妈妈。手机又震了好几下,他终于接通,郭佩仪的声音试探着响起:“木头,木头?”越森显然是很熟悉这个小名:“嗯,妈。”“诶好,没什么,我就是……唉……”郭佩仪话里带上些笑,却透着股歉意。“你在学校好不好?这两天你们,你们开运动会,是吧?我在家校通上看到了,你……”越森打断了这段犹豫的关心:“妈,我挺好的,不用担心我。”电话那边的女人一顿,连忙接上:“啊!那就好那就好……我也是最近忙昏头了,厂里进了一大批货,设计都有问题,改到现在才有空给你打电话……”每到换季时服装厂总是特别忙,这点越森也知道。他慢慢走着听郭佩仪絮叨,心里很清楚妈妈打这通电话是为什么。毕竟他是个不能跑不能跳的人,在运动会里,他就是个废物。“你们快期中考了是不是啊?你学习还顺利吗?有没有什么困难?要是有不懂的可以问问你哥哥……”越森一听这话眉头都皱起来:“哥哥最近不是在律所忙转正的事情吗?”“哦对,他好久都没回家了,我都给记岔了……”郭佩仪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都太忙了……”越森的嘴张了张又闭上,无声半晌,最后闷闷说出一句:“别总打扰他了,我没什么的。”我不该有什么的。五年前,爸爸不敌病魔,走的时候整个人瘦得像一根枯柴。妈妈丢了半边魂,差点没跟着一起去。当时刚考上大学的哥哥做了全家的情感支柱,在他的鼓励下,妈妈打起精神继续生活,靠着服装打版的好手艺,仍能供起兄弟两人继续读书。哥哥也格外争气,一边勤工俭学,一边靠优秀的成绩拿奖学金和保研,从不要家里多操心。曾经的越森作为弟弟也踏实地成长着,日子虽不富裕,但母子三人心中还是朴实又温暖的。至于他后来开始发病,家里花掉大部分积蓄给他治疗……越森打了个激灵,手猛地揪紧了衣摆。别想了,说了别想了。妈妈还不放心,仿佛在电话里问的越多,就越能消解自己无暇照料小儿子的愧疚:“我还是觉得去医院做理疗要不就打车去吧,万一骑电瓶车的时候……”“好了妈,我没事的。”越森用今天不知道第几次的打断结束了这通电话。盯着漆黑的手机荧幕出了会儿神,越森抬头,惊觉自己无意识又走到了钟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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