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万岁 第153
她去看了眼在熟寐的两个孩子,然后走向他,低声问道:“为何回来?”林业绥抬眼,见她手掌泛红,身体也开始重起来,不经心的将人揽到自己身边:“天子再扶病,未办宫宴。”谢宝因想起今日堂上所谈,有所试探的一问:“天子身体如何。”林业绥拿木箸将焚烧的薪炭翻弄几下,漆黑的眸子里映着猩红:“也未曾见到。”随后他笑问:“见到肃文了,你觉得如何。”追忆起黄昏时的事情,谢宝因由心赞赏:“你为卫隺所选的继嗣很好。”从林肃文所言就能看出他心中对林卫隺有敬重,并愿意承君子之家门,亦能看到其家风的清朗平正。始终都在忧心自己未能给家弟选好继嗣的林业绥也终于放心。谢宝因看着案上孩子今日所阅的竹简,心中依然在踌躇:“阿兕已经四岁,我想亲自教导。”在此之前,林圆韫就曾跟着父母开始涉猎诗赋,而乱世当道,太学被毁,士族子弟都是继承家学,并视为是家族才能的象征,即使如今亦未变,但女郎少有,即使教也是班昭的《女诫》一类。班昭或许很好,但她不愿女儿在几十载的寿命之中都只能看见班昭。林业绥的视线在不经意间落在女子孕六月的腹部,语气难测:“你身体如何能负担,我”谢宝因十分平静地应答:“你不愿意。”被打断的林业绥无奈笑开,整理着被孩子弄到散乱的竹简,举止矜贵:“我为何会不愿,但若你觉得累,我来教亦是一样,阿兕学什么,阿慧就学什么,你腹中这个如是。”他是在说,女郎与儿郎教育相同。而林真悫是嫡长子,所学必然是经世致用之学,涉猎颇多。谢宝因望向室内那一树灯烛:“你不怕我教她大逆无道,有损博陵林氏的家学。”林业绥伸手抚上妻子的脸,逼其转过来,看着自己:“何为大逆无道,在我这里妻理;天之经也;地之义也[1]。”久视火光,谢宝因的眼中隐隐有泪:“但我惧。”两人对视一眼。林业绥顷刻就明白女子心中所担忧的:“愚昧无知从来都不是生存之道。”他缓声道:“教人育人,让她阅遍文集,读尽史书,是愿她处世更加聪慧,而非粗鲁与不懂礼数,伤人伤己,难以在世间存活。大隐隐于世,若想要反叛现有不公,并非是与这个世道背道而驰,大肆宣扬自己如何不同,而是要融入进去,悄无声息的改变。”谢宝因向前俯身,抱着男子脖颈,下颚在其肩上一蹭,不由喟叹:“会很辛苦。”林业绥顺势拥住女子腰身,覆在上面的大掌是温热的:“所以她很幸运,有你做阿娘。”“她阿娘可以做到,她也可以。”“还有我护她。”翌日鸡鸣,林业绥去祭家庙。在归来途中,于大道之上忽然有人拦停车驾,而后迅即走到帷裳旁,窃窃低语。而后继续驱车前进。男子下车以后,神色晦暗的回到居室盥洗更衣。谢宝因危坐在案前,翻看用青竹新制的竹简,闻见男子归来的声音,察觉到他的沉默不言后,回头望去:“是不是有何事。”林业绥神情肃穆,沉默良久:“天子命太子、三大王与七大王共同代为接受元日朝贺。”谢宝因闻言,指腹被新简的竹刺扎出血珠。朝贺是国之大事,各地方官及羁縻府州、附属国皆要前来国都,谓重关九译,四裔来朝,依天子性情,绝对不可能拱手相让此事,从而使天子威严被消弱,或被他人夺去。除非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即使如此,唯一有资格接受四裔朝贺的是东宫,在国有储君的情况下,为何还要让另外两位大王一起。时至如今,天子居然还在动摇储君人选。林业绥眉目微敛,拿出随身所携的佩巾擦净她指尖的血珠,然后再裹覆止血:“我要谒见天子,恐有几日不能归家。”天子多疑燥怒,东宫数次想废,但无奈于士族权势交错,李乙为储君是昭国郑氏以为,各方势力都满足之人,故今日举动才叫人分不清虚实。然思及近日都是贤淑妃和七大王在侍疾,他心中隐隐不安,怕会生出什么难以掌控的变数。林业绥眼睑半垂,天子之前突然下诏绝非好心,而是另有所图。这次进宫,既是搏也是赌。他笑道:“在家中乖乖等我。”谢宝因轻应一声。“好。”【作者有话说】林圆韫、林真悫:为什么不让我们也乖乖等qwq[1]先秦《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夫理;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是谁的臣【修】
冬一月乙亥。国都的大雪飘舞如故。尚书台的馆舍内的灯烛焚烧了整夜。还未鸡鸣, 不能安寝的男子从榻上坐起,双足赤着踩在冰冷的地板之上,微微躬身, 手肘撑在腿膝处, 长指轻摁慢揉,舒缓着皱成山川的眉心。随即,他收回手,起身蹬着木屐走去衣架前,取下错金大裘搭于肩, 又缓步去窗牗前,一只青筋凸显的手将其推开, 然后席坐在火盆旁,伸手拿起放在铜盆耳上的木箸,不徐不疾的把那些被焚烧成灰的薪炭拨开。只见里面露出火星。他夹了块乌炭置于其上以后,始终都沉默着, 看它从黑变红,最后化为灰烬。林卫隺获赠工部侍郎,此是天子对博陵林氏的恩德, 在这个天地之间, 只要是恩德就需要酬报。但自朔日以来,已经过去三日。天子依然不愿见他。而七大王、贤淑妃能常常出入天子寝殿。居于东宫的李乙开始为此忧虑。室内漏刻响起清亮的一声滴答。林业绥看过去。鸡鸣时分。很快, 他又看向宫室外,凌乱的脚步声太过聒耳。长生殿的舍人一身黑色直裾袍, 头戴巧士冠, 躬身而来:“陛下身体已有所痊愈, 要召见林仆射。”林业绥淡漠的望其一眼。尚书台的内侍也奉匜奉巾前来。他濯洗好双手以后, 接过手巾, 慢悠悠的擦净,随后矜坐在案前,端起热汤饮用,清冷的视线落在殿檐下的舍人身上,不置一言,似是有意拖延。舍人小心出声:“林仆射。”散发披衣的林业绥放下漆碗,语气淡如水:“仪容不整,某不敢面见天子。”舍人噤口,不敢再言。等至昼漏九刻,男子才起身去更衣束冠。然刚出馆舍,又有一舍人匆匆前来,似乎要寻谁,待见到男子,脸上躁动的神色有所缓解,但见到常常侍立在天子身旁的内侍的时候,迅速恭敬的低头弓腰,疾步而行,在与擦身而过的短短一瞬,快速低声说出几字。林业绥脚下微滞,而后神色从容的继续迈步,踩踏在软白的积雪之上。天子竟不愿见太子。百阶之上,辉煌的帝寝内。在殿中的内侍围在榻前,用力扶持起缠绵病榻已久的天子。躺卧数日,终于得以坐起的李璋费劲喘息着,他偏头看向帷幔以外,然视线被遮掩,随后露出几分不耐烦的怒气,伸手将挡在眼前的舍人推开,举起一根微微发颤的手指,命令道:“背我去那边。”天子之怒使舍人躬身唯唯,为天子更衣束冠,然后背向天子而半蹲,在感受到一人的重量,将人驮去他平日燕居饮食或擅笔墨的几案前。此处早已铺好熊席。从追封孝昭皇帝以来,又或是自王太后崩逝以来,天子的身体就开始每况愈下,好像生与活都不过尔尔。然他们这些侍奉多年的老人却深知其实天子的身体已然内虚,病脉不病,以无穀神,虽困无苦[1],因为对孝昭皇帝的追念才撑到如今。今日能起身跽坐在案前已是勉强而为。天子臀股刚沾席,殿外的内侍就来见告:“林仆射在殿外。”李璋有些涣散的目光重新聚在一起,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开口,只能挥了挥手。舍人一看就明白,低头退步亲自去到殿外,表面是迎人进殿,但又出于私心的低声告知:“太子近日想来侍疾,陛下都大怒拒绝,不知缘由。”他们都曾在四大王府中受过哀献皇后的照拂,在心中对东宫,但也只能到此为之,已帮助不了太子更多。大怒?林业绥有过一瞬的迟疑,这两载来比之以往,天子对东宫已然和颜悦色,为何情势会突然如此。随即他脱下罩在直裾深衣外的大裘,动作利落的递给在一旁的内侍,抬脚踏入内殿:“臣林业绥拜见陛下。”李璋被唤回神智,几乎是下意识的道出一句:“来了。”然后又叹息:“坐下再说吧。”舍人迅速在天子对面为男子设席。林业绥不露声色的看了眼天子,面容臃肿,四肢却枯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