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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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面时终归有些罅隙,去疗养院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呼啸的风声和机动车运作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充斥了整个空间,堵得席姚心头发胀。
行驶至半程,她终于鼓起勇气,慢慢挪动搁在皮质座椅上的手。
尽管早已习惯他的温度,皮肤相触那瞬间还是被冰得微微瑟缩了下,不易察觉。
他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的动作,像原本就立在这里的冰冷雕像。
席姚忽然想起,二十代尾声时,由最高院牵头,她所在的单位跟北边边境某贫困县结成对口帮扶的关系,她是第一批被派去‘指导’的法官。
说是指导,其实就是换个地方工作,好让那边观摩学习,吸取经验。
刚好是冬天,半米深的雪,一望无际的白。
下班后她常一个人四处逛逛,每每停在城镇边缘,人烟更加稀少的地方,看着远方标直耸立的雪松或是界外的异国景色。
没有什么不同,却因为潜意识和现实里的冷,让人觉得有距离。
看得久了不免思绪乱飘,于是就会想到周呈决。
初见是雨,那晚也是雨。
暴雨中他紧紧回握她手腕,是冰凉的,后来被他压在墙面,从衣摆探进来的温度也很低。
孑然一身,在校园里穿梭,挺拔夺目,但又不可接近。
他跟想象中并无多少出入,只是席姚从前丝毫没有要将这座冰川捂化的念头。
可现下一切都不同了。
是她说开始,执意改变别人的人生轨迹,没有道理自私地暂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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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呈决是熟面孔,但对于保安人员来说是不稳定因素,但上面没有下达阻拦的指令,他们也不敢拦人。
两人在门口登记,大叔翻动册子的时候,席姚瞟到前面几页上周呈决的名字。
明明是他的亲人,但好像来见一面并不容易。
照周呈决平时的吃穿用度来看,老人根本无法住到这里来,而且他对此似乎也很抗拒。
周明德的名字始终在脑海环绕,直觉所有疑点都跟他有关,但她了解的信息太少,根本无法串联起一个完整故事。
席姚重新握住他的手,跟着往里走,一边告诉自己不要急于事功。
只是没想到刚才还令自己困惑不已的人会这么快出现在眼前。
在看到门口保镖从两个增至四个时,周呈决周身气压迅速降至冰点,肢体变得僵硬,连带着握她的手都紧了些。
关节被捏得发疼,但席姚只是轻轻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忍了下来,没有喊疼。
那些人没有拦他们,甚至还恭敬地低下头。
“周明德在里面?”
他声音平静冷硬,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
几人听到他直呼大名,不敢回话,头埋得更低。
而席姚完全控制不住心底震惊讶异引起的反应,身体轻轻抖了抖,周呈决一一感受到了。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停留时间并不短,或是关心或是疑惑,席姚不敢回望探究。
他拉着她进了屋。
这栋屋子跟尹笠爷爷住的那间布局大致相同,只是朝向不太一样。
外间是宽敞的客厅,窗明几净,没有一丝出格的脏乱。
正对大门的房间边缘,窗台下沙发上,坐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
姿态严正,神色肃穆,黑发间夹着些白,脸上有昭示年龄的或深或浅的沟壑。
旁边还站了个中年人,听见声响看过来,露出个笑容。
明明看起来礼貌十足,但席姚心底却油然升起不适,不自觉皱眉。
下一秒她就被周呈决拉往身后,隔开了对方探究的视线。
“你来干什么?”他声音像结了冰。
“老爷是来…”
“问你了吗? ”
周呈决不耐地轻掀眼皮,看向那方接话的人,眸中敌意更甚。
他这语气毫无敬意,对于年长的人来说算是冒犯,气氛一下子变得低沉僵滞,但坐着的那位却没有出训斥。
“最近怎么样?”
安静了半晌,老人终于开口,语调平缓,像是刻意把平日的威严压了下去。
周呈决冷笑,握席姚的手重了些。
他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可控,怕伤到她,想松开,但席姚紧紧回握他,一寸也不想放。
掌心相触的地方有薄汗溢出,她的温度真真切切穿过皮肤,递进血液,稍稍抚平了些戾气。
“我过得怎样你不知道?”他反问。
老人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但却依然沉得住气。
手指在沙发扶手上点了点,“我跟他有话要说,先出去。”
他话里没有指代,但席姚知道是除了周呈决以外所有人。
中年人略一欠身后离开,路过两人时嘴角依旧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席姚没看他,但也感觉到头顶探究的目光。
大门在身后合上,老人如炬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依旧不说话。
席姚不想让场面变得太剑拔弩张,“我出去等你?”
但他没有松手,大概是以这种方式反抗对方的命令。
席姚从缝隙中看到对方起身。
体型适中,身形高大,大概是从军经历,让他看起格外挺拔魁梧。
他走到周呈决面前,矮上几厘米,但气场却更甚。
“这是你朋友? ”
见面起短短几句对话,令席姚对他的印象并不算坏。
从前在工作场合接触过一些身居高位的人,不苟言笑,没把权势地位挂在口上,但神情动作都在划清等级差距。
而此刻在这个空间里的周明德,虽然严肃,但却有意无意流露出一丝纵容。
他性格本身如此,还是对周呈决的例外,其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些放纵背后的原因。
她想弄清两人关系,弄清周呈决对他的敌意缘何而起,就不能一直缩在身后,被保护着。
她捏捏周呈决的手,算是安抚,然后向旁边迈了步,完全暴露在老人视线里。
“您好,我叫席姚。”
老人没有回应。
眼里并无好奇,只有审视,席姚更加确定对方早就清楚自己是谁,也确定周呈决于他的重要性。
“没事的话你可以走了。”
周呈决自始自终都很紧绷,如临大敌,却又努力伪装平静。
“来看你外婆和你,算不算有事?”
“呵。”
周呈决看一眼紧闭的病房门,面带讽刺。
“那我们是不是该感到荣幸?”
“周呈决!你非要这么跟我说话?!”
拐杖在木地板上震了两下,发出沉闷的响声,传递着他的怒气。
“外公,别动怒。”
“你在这里出了意外,这房间里所有人都活不了。”
周明德想听这声称呼想了很多年,但绝不是以这样轻慢鄙薄的态度说出口。
怒火不减反增,胸腔快速起伏,喘气声愈重。
可这大概是周呈决想要的。
他上前一步,原本稍劣势的局面忽然翻转。
对面是愤怒到无话可说的花甲老人,而他站在道德制高点平静地俯视着,“还是你本来就想要我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