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官家意不在此,说这话,是要引出下句。
“届时秋猎家宴,朕有件大事,要告予你们。”他兀自说,“这事要紧呐。给你们说了,一个个的,都得给朕保密。”
贤妃嗤笑道:“什么时候了,还搞机密要闻那一套。真有什么要紧事,您会选择跟我们家眷说,而不是跟朝臣亲信说?”
“哎唷,亲信朝臣能比得上家眷好?这件事呢,说是家事也行,说是国事也行。”
贤妃欹着软枕,“先不说秋猎的事。既然您来了,那就跟我说说,那位贸然出现的皇室养女,是怎么回事?”
国朝皇室养女,并不是来做郡主县主的,而是来充做官家的女人。称作养女,其实是来做充后宫的宫嫔。
官家当贤妃在吃醋,安慰道:“那是杨太妃硬塞给朕的。太宗逝世前,特意吩咐,办完身后事,要杨太妃去给他守皇陵。皇陵依藤山而建,杨太妃呢,深入简出地在山里待了六年。今下总算坐不住了,塞给朕一个养女,让朕领情,把她从皇陵里接来,与太后做个伴。”
贤妃弄明白了这件事的起因,遂问:“那您领了情吗?嗳,您可别误会。这个话头,不是我想问,而是后宫众姐妹托我问您的。大定建朝以来,从未出现过皇室养女这事。您倒好,开了个先头。人家都好奇得紧。”
官家意味深长地笑了声,“养女,朕没收。不过朕领了情,与太后商议过了,秋猎后就把杨太妃接到福圣园。”
他说,“太妃既然养了那养女六年,朕也不能白让她的心意作废。朕打算封她为‘清河县主’,赐婚给韩相一个儿子,韩从朗。即日成婚。”
贤妃看他把养女这个烫手山芋飞快地扔出去,一时不知是喜是愁。
他几句话之间,就定下了几个人的命运。
想及此处,贤妃蓦地倏地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的孩子,浮云卿,命运是不是也早被官家定了下来?
六十四:立秋
◎看不够,也亲不够。◎
八月初八立秋, 本该是休沐日,却因着立秋缘故,往后顺延。
卯中, 偈楼肃重的钟鸣声传得悠扬遥远。
这个时候,坐落在州桥御街的商铺都挂上了招揽客人的青旗, 来回走动的早点摊贩也支起了摊子架,将一篦篦蒸笼摆好,扬声吆喝。雾气消弭,取而代之的是香喷喷的炊饼味, 热闹闹的喧阗声。
禁中没有民间的烟火气, 只有朝官即将掀翻天的怨气。
朝官的身子被富得流油的京城,养得金贵矫情。不愿早起, 不愿晚睡,不愿操心,只愿做安康盛世里的一条米虫。
早朝实在是件折磨身心的事。
一时垂拱殿内, 诸官都在暗自腹诽着司天监秋官的谄媚。
若非秋官固执地要做秋来, 他们早搂着美妻娇妾,窝里暖和的被窝里呼呼大睡去了。
“陛下,今日八月八,属立秋。”司天监秋官持着笏板,提声禀道。
官家强撑着惺忪的眼,犯困的,岂止只有朝官。
他像模像样地道声好。勉强抬眼,遥遥睐见秋官指着垂拱殿外的一棵梧桐树, 说:“立秋, 秋来。”
诸位朝官虽知此事不新奇, 可听罢秋官的话, 依旧心照不宣地扭头朝殿外看去。
秋官话音甫落,那棵桐树便应景地落下两片桐叶。
两片稍稍泛黄的桐叶,当着诸官的面,轻飘飘地旋着。
落叶知秋,秋官甫禀立秋,桐叶便听话地离开枝桠。
不知情的外人会说,这是司天监的魔力所致,竟能使唤一棵没生命的桐树做事。
知情的却只道司天监用心良苦。
垂拱殿外常年光秃秃的,这棵独秀的桐树,七月中旬,便被司天监移栽了过来,就是为着今日图个吉利。
早朝前,秋官提前拧松两片桐叶,确保桐叶与枝桠藕断丝连。明面上看,桐叶长在枝桠上。实则叶根处早已松垮,就差一阵风把它旋下。
秋官提前安排好开殿门的人,等他手一指,殿门打开,带来一阵微弱的风,将两片桐叶打下。
这世间大多惊喜,都是人为。官家看破不说破,乐呵呵地笑,“节日逢休沐,休沐需得顺延一日。诸卿早朝辛苦,就此散朝罢。”
送走一帮满心怨气的朝臣,官家换上一顶软脚幞头,踅及殿外,将那两片落在地上的桐叶捡起。
初秋,梧桐叶缘,刚刚泛起几点黄,剩下被葱郁的绿阗满。别看立了秋,可秋老虎的威力仍在。天还得热一阵,纷乱复杂的人心,还得焦灼一阵。
官家捏着桐叶,明知故问地朝大监通嘉说:“秋官说秋来,桐叶就落了下来。你说神奇不神奇。要不外面都传,司天监里的官,不仅会看天文历法,还会施展戏法。”
通嘉心叹此事水深,他摸不清官家的心思,只能附和说当真神奇,“小底还记得去年立秋,秋官不止念落了桐叶,还当着朝官的面,展示了‘葭灰占律’的绝活儿,把诸位惊得不轻。嗳,小底想,那葭灰占律比念落桐叶还妙。”
所谓葭灰占律,是指将芦苇灰塞进十二根铜管里,每根铜管象征一个重要节气,其中就有一根立秋管。十二根铜管藏于密室,到哪个节气,哪根铜管就会应时地喷出芦苇灰。
往年,司天监清官家到密室,观赏葭灰占律。去年不一般,官家邀了几位朝官,一道去密室观赏。
葭灰占律的妙处愈传愈广,就连见多识广的通嘉也赞叹不已。
官家只是笑得憨厚。
葭灰占律,也是个唬人讨吉利的活儿。
到哪个节气,司天监会提早在哪根铜管里设机关。机关不高明,仅仅是将几种生热的药草,一股脑儿地塞进铜管。比及节气日,司天监会牵动机关。药草擦来擦去,不断生热,最终“噗”地把芦苇灰喷发出去。
不高明的手段,不过徒增些怪力鬼神的说法,没什么实际害处。因此官家并不做计较。
他将两片桐叶塞进通嘉手里,“这两片,一片给圣人,一片给小六,让她们二位沾沾立秋的喜气。”
通嘉呵腰欸了一声,交代明吉往公主府跑趟。
现今明吉可不比从前风光得势。他与苍巴互调了职位,变成了一位普普通通的内侍郎。
这厮清明取新火,自此平步青云。做事利落,不谄媚献殷勤,老老实实地做事。明明会有大好前程,却莫名遭官家一顿批,霎时一落千丈,受尽白眼。
失势豺狼不如狗,谁都来贬低他一句。
阴差阳错的,苍巴被官家提拔上去。通嘉一直想做成的事,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地做成了。
他心想,兴许明吉是得罪了禁中哪位贵人罢。他挺喜欢明吉这孩子,给了明吉一次好机会。剩下的造化,就看明吉自己了。
那厢浮云卿正与敬亭颐待在小厨房里,一起做秋水。
浮云卿给敬亭颐系上围兜,好奇地问:“敬先生,秋水明明不是水,是赤小豆汤,那为甚会叫秋水呢?”
敬亭颐搓洗着红豆,扬笑回:“这不过是一个好听的叫法。立秋喝秋水,听起来诗情画意。习俗称呼嚜,都讲究诗情画意,朗朗上口。”
浮云卿手伸到脑后,编着那日见过的,曹小娘子头上的髻式。她把这称作厨娘髻,时下厨艺高超的厨娘,都爱盘这种将头发一股脑地摁在后脑的髻式。
她凑到灶炉旁帮忙。泡软红豆,熬一锅糖色,揿着铲子不断搅弄,防止糊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