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节
所以这是一场豪赌。
在官家的遮掩下,几人到最后也没商议出个所以然来。
浮云卿眉头蹙得能打几局官司。她心里甚至有个荒唐的念头——大家都疯了吗?
她疯了,敬亭颐疯了,一向理智冷静的爹爹也疯了。她看不透任何人的想法,那些说辞荒唐可笑,没解她的惑,反倒把她的心扰得更乱。
相较于浮云卿的惊慌失措,官家倒显得无比淡定。
他慢慢呷着茶,“从始至终,敬亭颐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大好江山,只要他想要,十之八九都会被他吞入囊中。年青时,朕或许会与他拼上一拼。可朕年纪大了,有些事力不从心,也就不愿计较了。朝局变幻莫测,满朝文武看似忠心耿耿,实则背地里不知道怎么骂朕呢。朕需要招安,把敬亭颐这个人才招过来,为朕所用。”
“就说说朕信任的韩相,施枢密与荣殿帅这仨人罢。平心而论,朕待他们仨不够好吗?可看看他仨,都给朕捅了什么篓子。这家儿子造反,俘虏朕的女儿。那两家女儿勾结逆贼,胆大包天。养不教,父之过。如今朕把他们都关在诏狱里,他们寒心,朕也寒心!”
所以这就是为君者的厉害之处,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偏偏没人起疑。
浮云卿正想提缓缓与素妆的事,就听见官家这番话。她想开口反驳,荣家勾结逆贼的罪过,不在缓缓一人身上。可若把实情全盘说出,良心又过不去。原本罪在一人,牺牲最少。她要是说实情,不是害了所有人么……
犹豫间,紧闭的殿门蓦地被宫婢叩响。
“道士们都准备好囖。”宫婢禀道。
官家见浮云卿一头雾水,便出声朝她解释:“韩从朗死不足惜,只是留下一堆烂摊子难以收拾。朕已命刑部与大理寺联合查案,不冤枉任何一个人。不过眼下,这几家宅邸都被抄了,金银财产充国库。查抄荣家时,在荣缓缓的卧寝发现她大搞巫蛊之术。那时你还没回来,这事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老道士说,留园不干净,需得摆阵除邪灵。若在平时,这等三教九流之事不值得花费心思。可偏偏临近年关,家家的眼都盯着留园。没办法,只能请道士摆阵做法。拢共要摆三次阵,如今只剩最后一次了,几日后立马做。”
浮云卿噢了声,说原来如此。
细细想来,她倒觉得官家说得有理。一年到头,百姓就指望着过新年除晦气。时候越是关键,方方面面越是不能出错。所以她认同官家的话,若能化干戈为玉帛,那诸方皆喜。
她相信,亲人不会害她。大家欺瞒她,的确是为她好。另一方面,她是国朝的公主,她得为百姓的利益让步。百姓想过安乐日子,无论付出什么,她也得让百姓得偿所愿。
只是敬亭颐当真会听她的话么。他有那么爱她么,甚至爱到为了她,甘愿放弃筹备数年的造反。
官家让她好好想想,权衡利弊。帝王的话语常常蕴藏着许多种含义,他其实没给她做选择的机会。
帝王让她劝敬亭颐,劝不成,他会诛杀敬亭颐。这是最坏的结果。
从仁明殿出来时,万里苍穹又开始飘雪。
宫婢给她撑着伞,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浮云卿停脚,侧眸睐宫婢。宫婢的手指被冻得红肿僵硬,衣裳被雪花洇湿,直打哆嗦。
“天怪冷的,你回去罢。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
宫婢说那怎么行,“从这里到北落门,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您一个人撑伞,手指暴露在外,会被冻皲裂的。”
浮云卿把伞柄摁到宫婢手里,“撑着伞回去,熬点姜汤喝,暖暖身。”
宫婢无奈,只得快步折回。
浮云卿戴上氅衣兜帽,兀自朝前走去。手揣在厚实暖和的衣衫里,冬靴踩着薄薄的雪地,吱吱作响。
临走前,官家大发慈悲,说明日会破例,允她去诏狱探视素妆和缓缓。
毕竟事情还没查清,施荣两家尚未定罪。官家仁慈,想叫浮云卿出面,问出隐情。
小姐妹之间不耍心机,有些事,刑部那些大老爷们儿问不出,但或许能被浮云卿问出来。
对于这两位小姐妹,浮云卿心疼,不解,唯独没有怨恨。
人人都有各自的立场,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执着地相信,素妆与缓缓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韩从朗说,俩人接近她,仅仅是为了套话。浮云卿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她比韩从朗这厮更了解与她相处数年的好姐妹。就算目的不纯,可素妆与缓缓从未做过伤害她的事。
素妆饱读诗书,教她许多道理。若非缓缓提供药方,燕云十六州至今仍是辽国的地盘。
三人行本就艰难,她竭力不偏不倚。可人心本就是偏着长的,素妆与缓缓相比,她还是与缓缓更近些。
缓缓请仙,在外人看来是大兴巫蛊之术。可于缓缓而言,许太医是她的救赎。缓缓与许太医帮国朝夺回十六州。就事论事,她也算国朝的大功臣囖。
素妆孤僻,原先浮云卿以为,素妆待在家里读书写字。后来才知,她日日都黏着归少川,俩人游山玩水,不亦乐乎。与情郎相处时间多,自然会忽视姐妹。浮云卿偏向缓缓,实在正常。
遐暨北落门,车夫瞥见她的身影,赶忙搬来脚蹬,让她上车。
匆忙半日,再踅回公主府,总算听见了个好消息。
敬亭颐醒了。
一百零五:攻心
◎不好听的说法叫圈禁。◎
浮云卿总嫌府邸里游廊多。有时心情急切, 偏偏无法一步跨过长长的游廊,只能三步并两步地走,越走越急。而今, 她倒感谢游廊给她思考的时间。
当下的情况无比复杂。
家里住进一位野心勃勃的乱臣贼子,而亲人劝她抛去过往芥蒂, 与乱臣贼子好好聊一聊。
万一能把他劝回来呢……
想得荒谬,但浮云卿也希望这事能成真。在更大的谎言面前,身份上的欺瞒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她用那句自己捏造的真理,不断麻痹自己的心。
“人人都有各自的难言之隐。”
爹娘兄姊欺瞒她, 素妆缓缓欺瞒她, 她敬爱的两位先生欺瞒她。好人恶人,仗着她心里不设防, 穷尽一切法子压榨她。到头来,在她面前哭诉,说:“我是为你好, 我实在走投无路。”
她恨不起来, 那些欺瞒她的人,都是她极其在乎的人。
就算不说他人,但她自己也不真诚,不是么?
她罔顾敬亭颐意愿,仗着自己的皇家身份,将他锁在自己身边。那时她的确把敬亭颐当作一个新鲜的玩物。兄姊们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她偏要向大家证明,她的婚姻是十全十美的。因为她的玩物郎君, 不会也不能拒绝她。
倘若那时不冲动, 再考察考察, 兴许后来的一切糟心事就不会发生了罢。
谋逆是重罪, 一旦案情水落出,施荣两家性命不保。卓旸惨死的事实已经足够令她痛心,她不愿看施荣两家人被处刑,更不愿看敬亭颐似卓旸那般,走得匆忙潦草。
拢紧氅衣及至群头春时,女使正在扫台阶上的厚雪。
群头春院最扎眼的是几株油松树与树旁的小亭。如今油松枝桠处堆满了雪,而亭里,坐着一位男郎,持白子下棋。
满院不是冰凌就是雪沫,银的白的,几欲叫人望花眼。
可男郎的身影无比清晰,深深刻在浮云卿心里。
那人是她想了一路的敬亭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