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节
敬亭颐无助地跪在刘岑面前,给刘岑合了眼。
“敬亭颐,敬亭颐……你真是朕最忠诚的狗啊。”官家拍着巴掌,“成王败寇,往往就在一瞬之间。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痴情种能造反成功做皇帝的。这道理多么浅显啊,偏偏你不懂。”
船只被毒箭腐蚀,一点点地往冰面下坠。
敬亭颐从船里一跃而下。他没有甲胄傍身,佩刀与长剑都被遗弃在船上。
衣袂飞扬,他站在官家对面,形单影只。
“你失信在先。”敬亭颐淡声道,“所以你想要的,未必都能如你所愿。”
官家读不懂他的话,不过也不需要读懂。
实在看不惯他这副倔强模样,官家扔给他一把剑,“好歹挣扎一下,给朕个面子。”
然而挣扎与否,又有甚意义。
大雾散去后,天气渐渐放晴。很快,很快,就能看见滚滚的浮云堆,湛蓝的浩瀚苍穹。
很快,只要他死,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背叛,不甘,绝望,悲痛……
他早已罪孽深重,下地狱受尽极刑也无怨无悔。只要他的狼狈模样,不要被她看到。
砰——
长剑折成两截,敬亭颐跪在冰面上,浑身是血。血液从无数个窟窿里流出,将他的白袍洇成红袍,无数滩血液渗进冰里。光风霁月的先生,终于败下阵来。
官家轻笑出声。
敬亭颐是他的劲敌。这天下,只要敬亭颐想要,他根本守不住。敬亭颐的确心狠手辣,不过到底逊他一等。
他用最疼爱的女儿,成功牵制住敬亭颐。这是套险招,但好在他赌赢了。
杀人诛心。现在只要他挥挥手,敬亭颐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杀人是他所愿,但他还没彻底诛心。他在等待,他最擅长等待。
等待处决的时间,于敬亭颐而言,无比漫长。箭矢将他的腹部捅出窟窿,却没有伤及他的心肺。尽管如此,他也快要撑不住身。剧毒腐蚀着他的血肉,冰天雪地里,他却快被烧熟。
官家的嘴快咧到了耳朵根。等啊等,终于等来最后登场的人。
“敬先生!”
“敬先生!”
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传到敬亭颐耳里。他总觉自己是出现了幻听,那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此的人,怎么会声嘶力竭地唤他名字。
意识涣散,眼前一片模糊。敬亭颐缓慢地眨了眨眼,他没有力气抬眼,看一看四周。
但官家与身后数万禁军看到了。
那个快被冻僵的,一瘸一拐的,头发与衣裳都无比凌乱的小娘子,义无反顾地朝敬亭颐奔来。
那是谁……
敬亭颐再没有力气思考,身子一歪,然而却没有瘫倒在地。
沉重的身躯倒在小娘子瘦弱的肩头,熟悉的气息扑到敬亭颐鼻腔里。
是她。
“不听话的孩子。”敬亭颐的声音轻到能被风轻易吹散,“你怎么来了啊……”
“敬先生……敬先生……”
浮云卿嚎啕大哭,“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你从来都没想过要反,是不是。你跟我说,我跟爹爹求情。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她亲眼看见,她的爹爹一声令下,射死了刘岑与虢州军,也将敬亭颐一步步逼上绝路。
浮云卿捧着敬亭颐的脸,看见他眼神逐渐涣散后,哭得更惨。
“不要哭。”敬亭颐脑子转得缓慢,只是本能地抬起手,想拭去她的泪。用尽全力,手才往上扬了扬。
可他的手上满是污秽的血,他又怎么敢玷污她呢。
他想说很多话,然而眼前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黑。最后一眼,是浮云卿泪流满面的模样。
他想,至少像勇士一样死去吧。
敬亭颐的腰杆依旧挺得比青松还直,他说:“小浮云,你该回家了。”
而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浮云卿,砸向冰面。
好时机!官家心花怒放,“妖孽已伏诛,道士布阵!”
话落,示意禁军搀走浮云卿。
“我不走……我不走……”
浮云卿拼命挣扎,可她哪里敌得过五大三粗的禁军。只能眼睁睁看着道士念着咒语,将锁链拴在敬亭颐脖颈与手腕上。
漫天符咒飘扬,锁链被数位道士合伙拉起,咒语声直冲云霄。
朔雪扑簌落下,白茫茫的天地里,倏地升起一道血红色的身影。
敬亭颐阖着眼,任由道士用锁链将他定在半空。
众目睽睽,大家冷眼看着符阵里所谓的妖孽。
“嗖——”
倏地有道毒箭射穿了敬亭颐的心。紧接着,无数杆毒箭齐发,射向那具本就被戳成筛子的身。
冰面之上,浮云卿经历了两次死别。
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敬亭颐,直到哑得说不出半句话。而后身子一软,昏倒在官家面前。
恍惚间,她想起一番对话。
“归京后,你为什么总是穿白袍?换个其他颜色的衣裳罢,这不喜庆。”
“我在为自己服丧。”
今天是什么日子?噢,想起来了。今天是大寒,她的生辰。
她的生辰,他的忌日。
敬亭颐,他……
他怎么会反呢。
在家国与情爱面前,他宁愿选择自己死。她早该明白的啊。
一百一十二:争吵
◎牺牲她,成全大家,不好吗?◎
一场戏, 最精彩的往往不是开局与落幕,而是中道无数波折起伏的高光点。最精妙的一场戏被官家谋划了出来,棋局下尽, 好戏剧终,这一刻, 他等了十六年。
官家肃声道:“将公主带回京城。叛军尸身聚堆,这种情况好处理,一把火烧了就是。查抄虢州庄,将刘岑的尸身抬过去, 与惠嫔合葬。至于驸马……”
他想了想, 又补充道:“处理好伤口,让他体面地走罢。”
剩下的事就好处理了。禁军快速折回京城, 虢州知州领着厢军查抄虢州庄,两地余孽都是有骨气的种,甫听造反失败, 下刻就服毒而死。不过查抄结果倒令人大失所望。大家都在猜想, 这样一个卧虎藏龙的山庄,总得有座金库与武器库罢。哪知庄里空落落的,什么值钱的物件都没有。
当晚知州就写了张劄子,猜想财物与军械一定是被转移到其他地方了,奏请官家派大理寺严查。
官家扶额,颇感无奈,“有事的时候,大理寺就是各州郡衙门的救星。请大理寺严查, 哼, 大理寺卿手里攥着那么多桩案, 他想得倒轻松, 想插队办事,也不问问大理寺愿不愿意接这桩案!”
通嘉躬着腰研墨,“偌大一个山庄,亘在荒山野岭,财物军械不翼而飞,会去哪里?难道贼人早已料到败局已定,提前将重要物件转移了?”
京城的风声向来比海东青飞得还快。下晌大军刚刚归京,公主驸马间的那档事就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囖。外人聊着这件八卦,知情人却总想避嫌。如今除了官家,旁人都将敬亭颐称作“贼人”,谁也不敢提“驸马”二字。通嘉心思缜密,借着明亮的灯火,悄摸乜眼官家的脸色。
精神抖擞,眼眸明亮,嘴角勾起,浅淡的笑容挂在脸上。
落在通嘉眼里,怪得很。女儿受凉发热,昏迷不醒。女婿被刺成刺猬,躺在棺椁里亟待下葬。而官家这个做父亲的,春风得意,窥不出半点愧疚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