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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进村

 

谈择看了他一眼:“你把我爷爷推倒了?”

段需和愣了一下,高声反驳:“不,怎么可能?我们很正常地在说话,他突然就……我不记得了,可能是摔倒。”

谈择俯下身来平视他的眼睛:“那就不需要你道歉,你把他送到医院来了,是我要感谢你。”

段需和很不习惯他这个态度,这种……爱憎分明的处事方法,他向来活在一个委婉的世界里,大多数有钱人说话做事都要经过包装,他们把喜欢说成一种漫不经心的认可,把讨厌当作惋惜。

他还要说一些贬低自己的话,谈择把他打断了,认真地说:“谢谢你。”

再说下去就像产生争执,段需和就把嘴紧紧闭上了,心里其实感受到很大的安慰。可是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了乔镜华,他总是害受伤更多的人还要来安慰他,这恐怕是他最坏最恶毒之处。

段需和被这自找的一击打得找不着北,本来就瘦弱的身形更加颤颤巍巍,谈择适时问他要不要坐下。

他确实需要靠着点什么东西。

两人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虽然这张椅子很长,他们却坐得很近,段需和可以感觉到手边传来的另一个人的体温,他忍不住又去观察谈择的表情,可是他已经冷静下来了,段需和难以看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好像只是在等待一个结果。

结果比最坏的打算好,又不如期待的那么好。

中风,救回来了,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有瘫痪的风险,需要住院治疗。

段需和在最需要他的地方发挥了长处,他划卡支付了全额医药费,包括接下来一阵子的开销。谈择就在边上,他明显拿不出这笔钱。如果在医生来通知的时候段需和保持沉默,能让谈择跪下来求他也说不定,他现在完全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可是他没有感觉快乐,反而像被架在火堆上烤,特别是听到谈择说:“回去我能还给你一部分,剩下的先打个欠条给你。”

段需和甚至不敢看他,他在心里祈求上天,给他们家一些钱吧,或者赐还健康,总不能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走。

忽然,他灵光一闪,冒出一个主意,对谈择说:“这些钱不用你还,你只要帮我去赵家就行。”

谈择没有立刻回答他,他绝对拥有远超同龄人的冷静,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在刹那之短的沉默中,段需和等不到他的回答,就已经后悔了。

在普通情况下拿钱收买他,和在紧急的情况下用钱要求他,是不一样的。

街头卖水很正常,但若是在沙漠中心出售这唯一的水,那就是威胁与刁难,因为人为了活命会做太多原本不肯做的事。段需和不想这样。

“算了!你就当我没有说过。”

他紧急撤回。从前他总觉得自己为了弟弟什么都能做,但现在发现还是太困难了。

谈择果然避开了这件事,不过用很温和的语气说:“你回去吧。”

段需和忙说:“好的!你要在这里守着吗,我一会儿给你带点饭来。”

谈择却说:“回你来的地方,或者你找其他的人帮你。你不能再待在这里,否则你只会感到拖累和麻烦。”

段需和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接下来不会有人陪他玩了,乌云会笼罩在所有人头上。

有一个人生重病,就能把整个家都拖倒,更何况在这种穷字当头的家里。死了倒也算一了百了,可是,一个瘫痪不能自理的老人,他需要投入金钱延续生命,需要照顾,需要在有他生活痕迹的家中回忆曾经温暖的一切。

像滴在额头的水刑,一开始,囚犯会庆幸落下来的不是大刀,当被频繁湿冷的水滴折磨,被凿穿血肉被腐蚀皮肤,才会渴望从最初就被砍断喉咙。

段需和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头,这双鞋子很贵,它不能走在石子路上,甚至粘不了灰尘,因为它很难洗干净,不过当段需和不在乎这些以后,发现它意外地合脚。

他就像没听见谈择的话,只是说:“我给你带点咖喱来,我会做咖喱。”

从段需和有记忆开始,他的童年就是灰绿色的。

孤儿院距离边上那栋私自搭建的民房非常近,人从中间走过甚至需要侧身,这狭长的通道成为很多秘辛发生的场所。夏天这里散发出阵阵尿骚味,院长在墙上写了随地小便罚款五十,但是没有很大的成效。到了夜里还会传来野猫和乌鸦的声音,它们的声音有时候很粗犷,有时候是婉转细长的,但总是听起来很急躁,像在为了生活卖命地捕食。

到了早上一切归于安静。何阿姨打开窗户,他能看到画一样满墙的爬山虎。

那时他相信爬山虎是老虎的一种,他很害怕,每次路过那个窗口,他都紧紧贴着另一边的墙。

有一天开始,他常常看东西模糊,并且害怕阳光。他本来就是乖巧怕事的小孩,就算摔倒了也没什么声音,就趴在地上。何阿姨很晚才发现这件事情。

院长亲自来为他诊断,他拿着一根细长的针挑开段需和的眼皮,凑上前来观察他的眼珠。段需和坐在一张很高的凳子上,翻着白眼,看着院长的胡须中掺杂的唾沫和食物残渣,和说话的时候总是刻意挪动的下巴,像漫画书里老得不行的牛。

“这是要近视了。”

院长做出判断。

这样一来,段需和就失去了看书的机会。

他识字不多,看的是一些0-3岁的漫画书。他也想要读懂更厚的书里的故事,可惜那对他来说就像魔法一样。

院长让他做眼保健操,多看远处和绿色植物,这样就能好起来。

为此,段需和常常去看那一墙的爬山虎。

楼下传来别的小朋友玩游戏的声音,他一直盯着那面墙,他相信只要努力,就一定会痊愈的,他是很听话的小孩。

程欣怡比他大三岁,是个很善良的小女孩,她带来好消息,说等他上学就好了,因为上学时一定要看书,那时候就可以了。

政府安排了对应帮扶的学校,但是每年上学的名额有限,院长优先让健康的小孩去。

段需和是近视眼,他不够健康。

于是他又在房间里看了两年爬山虎。

在爬山虎面前,时间似乎是静止的。

能想象吗,一天居然被划分成白天和夜晚,白天又被划分成上午中午下午,其中还要分为几个小时,小时中有分钟,分钟里又有秒。天啊,难道有人跟他一样受不了漫长的一天,才会有闲心把这一切分得这么细!

直到有一天,妈妈来了。

乔镜华被诊断出来难以生育,原本想过继一个远房亲戚的小孩,可是有亲生父母的终归不太一样,便决定收养。

来到这个偏远小镇的孤儿院是她丈夫段文方的主意,他建议要一个完全陌生环境中的孩子,不然小孩无法脱离过去,也很难融入他们的家庭。

乔镜华对于这些没有什么要求,她只是想要一个小孩。

像他们这样殷实的家庭很少会光顾这里,院长非常热情地招待他们。

他先把最小的一个男孩抱了出来,他有些害怕,不愿意靠近乔镜华,院长忙说:“小孩都是这样的,只要带回去很快就亲近了,他只有两岁,说亲生的他不会怀疑。”

乔镜华把他乱糟糟的领子拉平。

院长看她喜欢孩子,接着推销:“小袁很乖,而且他很健康,上一个像他这样的小男孩待了九天就被领走了。”

段文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小袁身上,他开口问:“有没有大一些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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