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董鄂氏本无辜,可福临对她堪称一厢情愿、自我感动的爱意却让她陷入难堪的境地。董鄂氏亡故后福临拔刀欲随之的闹剧,宫中老人现在都还历历在目,更别提为了去拦住福临的刀,还落了疤痕的太皇太后。
康熙避讳自己生父的荒唐行径,是情理之中的。而佟佳氏觉得康熙如今为了齐东珠起了心思,不顾前朝之祸,想将二嫁女收入宫中的行径,是齐东珠的改变奴婢命运的机遇。
见齐东珠不肯作答,佟佳氏又说道:
“他若肯为你破例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东珠,我定会留书于我父兄和弟弟,让他们多多照拂你和孩子们,只要你愿意,我向你保证,你就是景仁宫的主位。东珠,你好好想想。我知道你信任其他妃嫔的品性,可无论她们如何正直,她们都不是你和八公主的亲族,你们寄人篱下总好不过独据一宫。我和我女儿缘浅,我只希望她能有个像你这样的额捏,看她长大,无论未来遇到什么样的事,都能和你一样勇敢真诚,不退不悔。”
齐东珠垂头沉默,不肯回话儿。而佟佳氏气力有些耗尽了,一时殿内安静下来,唯有药味儿绵延不去。
齐东珠面儿上的汗水渐渐干涸,她不知道佟佳氏是否又昏睡过去,但她知道她的沉默和固执已经让佟佳氏明白她的选择了。她轻声开口道:
“娘娘,给八公主留下些信件儿吧,跟她说几句真心话儿,让她经年以后,还能存着她亲生额捏对她的惦念和爱,知道您是什么模样。您才是她的额捏,和她的骨肉相连,无论是我还是别的宫妃,都不会代替您,成为孕育她的额捏。”
“我待在宫里这些年,其实什么都没做好。我想照顾四阿哥和八阿哥,却发现反倒让这些孩子照料我多些;我想要让双姐过得开怀些,可明明她心中憋闷,却总是笑着对我,想办法让我开心;我想救您,可是我真的黔驴技穷了。”
“或许我有一份儿出身和尊荣,我的日子和他们的日子,会轻松些吧?娘娘对我好,我心里都知道。可是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紫禁城,究竟是什么身份,或者要以什么身份活下去,但是我不想做奴才,也绝不是谁的主子。”
她喃喃说完这些,又稍坐了会儿,便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她身后,佟佳氏睁开了一双疲惫的眸子,半晌叹了口气。
——
皇后
◎“我听嬷嬷的。那时我被嬷嬷交到皇额捏怀里,第一次去听她的声音,她说——”“她就是和不想与你分离的我说了那句,‘四阿哥,你别哭◎
——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九, 上册封佟佳氏为皇后,次日,皇后崩。上大恸, 追忆佟佳氏为孝懿皇后,累谥“孝懿温诚端仁宪穆和恪慈惠奉天佐圣仁皇后”。
满宫上下皆为佟皇后守孝。齐东珠在伤心之中甚至感到一丝麻木, 连着好几日说不出话来。
她没经历过这样亲近, 几乎朝夕相处的人过世。曾经少年时期纠缠着她的心理问题一股脑儿的找了上来,将她彻底淹没其中, 整日只知抱着小狸花儿,在景仁宫里浑浑噩噩地坐着。
景仁宫中, 另一个许久不曾开口说话儿的人是比格胖崽。佟佳氏临终前, 八阿哥在殿外已经哭得直打颤儿,佟佳氏临终前却不见他, 只见了四阿哥。
齐东珠抱着还不知事儿的小狸花公主, 头脑昏沉地靠在床柱上, 看着比格胖崽站在佟佳氏的榻前垂着头, 也不言语。
齐东珠想让他说点儿什么, 那是他的养母, 是临终前还要看他一眼,爱着他的母亲, 可是她和比格胖崽一样,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只呆呆愣愣地垂着头,耳中一片嗡鸣。
佟佳氏对比格胖崽说了些什么, 齐东珠没有听清。或许是让他照顾好自己, 照顾好弟妹, 老调重弹的话了, 可齐东珠还是觉得心脏绞痛。
而后,她便看到比格胖崽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了佟佳氏的被褥上,将青色的床褥染成了深蓝。
齐东珠第一次见比格胖崽这样哭。这可不是他小时候了,自打比格胖崽过了三岁,齐东珠就没见他哭过,而即便是他小时候哭泣,也大多数以表达不满的嚎叫为主。她不知道他还会这么哭,没有声响,面儿上也没什么表情,似乎也对自己的眼泪和陌生的情绪感到茫然,只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
齐东珠的心太疼了,她伸手蒙上了狸花公主懵懂落泪的眼睛,将她交给了身后的宫女儿,让她将公主抱走,自己则瘫坐在了比格胖崽身边儿,摸着他毛绒绒的后颈。
齐东珠知道他心里是迷茫的。在佟佳氏之前,死亡对于自闭和情感疏离的比格胖崽来说,可能只代表一个无关紧要、没什么用处的人从身边儿消失了,代表一个恼人的噪音停滞了。可如今看着比格胖崽表情空白地落泪,她知道他懂了死亡真正的含义。
死亡是永恒的失去和无可挽回的诀别。
“四阿哥…”
人在弥留之际,唇舌像是粘在了一块儿,齐东珠看着佟佳氏迷茫浑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忍不住去最后一次握住了佟佳氏枯枝般的手,感受到她细微的回握。
“四阿哥,”佟佳氏的眼睛慢慢闭上了,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像一阵拂过的气流,只落在床榻边的一人一崽耳中。
“你不要哭。”
齐东珠手中握着的手指怎么都捂不热,她头脑中充斥着喧嚣的杂音,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毛绒绒的脑袋蹭过她的手,她颤抖不止的手指蓦地一松,佟佳氏的手指从她手心脱离,轻轻落在了榻上,没有惊起一丝半点儿的声响。
她垂首,见比格胖崽紧紧贴着自己,四只白色的爪子都在用力,似乎想用自己肥嘟嘟、还未长成的小身子将她绵软的四肢托举起来。她搂住了他的暖烘烘的小狗头,脚步踉跄着站起身来,外界的声音再度灌入她的耳中,让她心脏重新搏动,泵出新鲜的血浆来。
她几乎茫然地回过身,正看到康熙站在他们身后,离佟佳氏的床榻两步之遥。他背着手站着,身着龙袍的高大的身影像一座被供奉的庄严、阴郁的神像,那几乎骇了齐东珠一跳,直到她看到他的凤目中落下一滴泪来,沾湿了他卷曲的下眼睫。
那给了他一点儿温度。大敞的门外,齐东珠瞥见惠妃的身影,和她紧紧按在身边儿,不让活动的萨摩耶阿哥。她见惠妃对自己使眼色,可是她脑子太乱了,一时竟连这么简单,让她快些离开的眼色都看不懂。
“皇后崩逝,是朕命格太硬,妨害妻子,非景仁宫上下之过。景仁宫大小阿哥,以及八公主暂留原处,一切照旧。另使内务府备皇后丧仪,一切开销出内务府。”
康熙低沉的声音传来,齐东珠仍然在大悲之中懵懵懂懂。四阿哥在扯她的手,她方才回过神来,跪伏在地,和景仁宫上下主子、奴婢一道接旨谢恩。
皇后仙逝,景仁宫处处挂起白帆,人人带着麻布守孝,上到来跪拜皇后仪容的宫妃和皇子皇女,下到景仁宫中的洒扫太监宫女,无不悲声不止,泪水涟涟。这宫中出不了第二个心慈如佟佳氏的主子了,人人都明白这回事儿。
佟佳氏在景仁宫停灵七日,比格胖崽和萨摩耶阿哥便日夜不停地守了七日。比起总是哭着颤抖,难以自抑的萨摩耶幼崽,齐东珠其实更为担心自打亲眼送别了佟佳氏,便一语不发的比格胖崽。
他以一种让齐东珠极为忧虑的速度瘦了下去,原本身上那些弹弹软软的肉圈圈不见了,狗崽细软毛皮包裹着的地方,渐渐显示出半大狗崽的骨架和轮廓来。
到了第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