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日,萨摩耶幼崽又在守了几个时辰后昏了过去,往日舒展的小毛脸儿在昏睡中也皱成一团儿,凹出个悲伤模样,往日肉感十足的黑色小鼻头此刻已经彻底干燥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睛变得浑浊而茫然,是对小狗来说极为不健康的预兆。
齐东珠叫已经长成一只成年大狗的哈士奇阿哥将他带走了。她自个儿跪坐在比格阿哥身旁,和那一点儿也不胖了的幼崽安静地呼吸着。
四下无人,门外挂起的寒风吹起梁上坠落的白纱。齐东珠连熬几日,也发起了热,实际上没比比格胖崽好到哪里去。昏沉之中,她听闻比格胖崽有些喑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还记得我刚进皇额捏宫里的时候,满心都想着嬷嬷,那时候她逗我,我从没理会过。”
“我盼着嬷嬷来看我,不知道嬷嬷为什么不再来陪我了,即便是我伸手,也不见嬷嬷出现回应我。后来——”
他接连几日没有开口,又缺少食水,日日苦熬着跪灵,说了几句话儿便难以为继,像被桃核卡在了嗓子眼儿里,半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齐东珠干涸的眼睛又开始发胀,竟然又渗出水渍来。她看着在她身前端正跪坐灵前的半大小狗,突然意识到自己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已经将近十年了。
而对于眼前的小狗来说,十年,让他从一个聪颖得有些古怪的小奶狗变成了如今结实严肃的半大狗崽。
而她,彻底因为这些斩不断的感情牵扯,被束缚在了这个时代和这座宫殿。
“——后来我就去看你了,我让你听她的话儿——”
“嗯。”
肃着脸,面儿上没有半分表情的小狗崽抻了抻脖梗,咽下了口中带着一点儿血腥味儿的肿块儿:
“我听嬷嬷的。那时我被嬷嬷交到皇额捏怀里,第一次去听她的声音,她说——”
“她就是和不想与你分离的我说了那句, ‘四阿哥,你别哭了。’”
“我自那以后,就不怎么哭了,嬷嬷。”
小狗垂下头来,两只软乎乎的大耳朵耷拉下来,盖住了脸。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近乎无辜的茫然,而那顷刻间使齐东珠本就悲恸难忍的心千疮百孔。她不顾大敞着的宫门外熙熙攘攘的守灵宫人乃至皇亲宗室,倾身将比格阿哥抱进了怀里。
“我们听她的话儿,都不许哭了。娘娘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比格阿哥没有回答。他这个年纪,再加之是这副性子,是没可能和萨摩耶阿哥一样,相信这种“人死后还会在天上看着他们”的美好祈愿了。他沉默地等待殿中一道香燃尽,香灰被风刮过,零落得尽兴,方才用长大了一圈的白爪子拍拍齐东珠环绕着他的胳膊,低声说道:
“嬷嬷,我们回吧。过一会儿今日守灵的人便要到齐进殿了。”
他说的自然是那些前来给皇后哭灵的皇子公主,还有嫔妃宫人。这新晋的、短命的皇后七日停灵已经到了最后一日,人人都得表现得悲痛万分才得当,免得遭了眼,落了不是。
齐东珠没想到几乎连轴在灵前跪了六天六夜的比格阿哥突然提出要离开,一时心里拿不准他究竟是什么打算。但她也并不多么在意,便是比格阿哥随性而为,心中半点儿打算也无,只是不想和那些发出真假参半哭声的人混为一谈,那也是不妨事的。
因为齐东珠知道佟佳氏的孩子们有多爱戴她,而佟佳氏又有多爱她养的孩子们。她是多么善良包容的一个人,心里只愿他们平安顺遂,怎么会苛责一日半日璀璨他们身心的守灵。
齐东珠和比格阿哥相继爬了起来,默默向殿外走去,许多并不隐晦的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特别是她身前稳步前行的比格阿哥身上。
齐东珠知道,比格阿哥这几日不言不语,不哭不泪的模样已经足够招眼了。有些人面儿上是同情比格阿哥失去了皇后养母,人变得愣怔又呆滞,不会哭不知礼了,可眼里却透着赤裸裸的嘲弄。
谁人不知,景仁宫这位本是没有封后的福分的,也就是看在与先太后沾亲和身娇体弱的份儿上,方才得了皇上怜悯,施舍了一日皇后的尊荣。可就这天大的福气,她却是承受不住,而四阿哥和八阿哥等被景仁宫养过的小阿哥本该因为皇后养母而水涨船高,如今却只当了一日皇后养子,便失了靠山,怎么看怎么像个笑话儿。
只怪那位蹬腿蹬得太干脆,再看四阿哥这哭都哭不出的呆愣样儿,那些有心人心里早就猜测了个七七八八,描绘出景仁宫母子之间往日里莫须有的龌龊桥段。
他们想着,这四阿哥虽然哭不出来,却也连装了六日,到了这最后一日,却走得洒脱,也不知是他自个儿更没脸儿些,还是躺在棺椁里的佟佳氏更没脸儿些。
齐东珠对于周遭的恶意还是相当敏锐的,而她知道比格胖崽对此的敏锐程度只会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用手轻轻抚了抚比格胖崽毛绒绒的脑袋,无声地催促他走快些,却在即将离开院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十分陌生却又莫名有些眼熟的青年。
齐东珠还在愣怔,比格胖崽倒是执了晚辈礼,对青年道:
“舅舅。”
打量
◎况且比格阿哥也只是个孩子,她怎么舍得他在前面顶着一切。◎
——
隆科多向比格阿哥行礼, 礼数是半分不落,却也没有推诿比格阿哥对他的“舅舅”称呼,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应下了。
按常理来说, 即便他确实是皇后亲弟,但到了大清朝, 国舅这职位绝对不算个什么香饽饽。倒不是说和皇帝成了连襟不值得夸耀, 但在皇权高度集中、女子地位低微的清朝,皇宫里上到皇后下到嫔妃, 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权力,无非就是谁更得皇帝的宠些。
君臣和主奴之别如此鲜明, 皇子作为皇家血脉, 即便是庶出,也是君, 而隆科多即便出身佟家, 位高权重, 又有皇后亲姊, 也是臣。
这般应下了皇子的一声舅舅, 实在是有些托大了。齐东珠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二十多岁的青年, 心中渐渐将佟佳氏口中的弟弟和眼前的隆科多对上了号。
在佟佳氏口中,隆科多是胆气十足, 不安于室的, 总让家人感到忧虑。齐东珠其实很难想象按照佟佳氏的性子, 如何会有个性子截然不同的弟弟。可当她当真看到隆科多的时候,她就明白佟佳氏没有半分虚言。
隆科多行完了礼, 抬起头来, 露出一张和佟佳氏有几分相似的面庞来。可即便是他和佟佳氏都生着一双杏眼, 可他眉眼中的散漫和评估的意味太浓, 完全不似佟佳氏的温和和包容,让他的眉眼显出几分凌厉和威势,平白让人不愿与他对视。
可齐东珠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齐东珠。比格阿哥挪了挪脚步,站在齐东珠身前,似乎是想要隔绝隆科多对于齐东珠的打量,但他身量未成,终究是不能如愿。倒是隆科多久经世故,率先垂下了眼,出声道:
“久闻家姐提及东珠姑姑,今日一见,果然当得起京城百姓口口相传的救世菩萨之称。家姐重情,即便身染重病,仍不忘嘱托家人照拂姑姑。我虽是外臣,但照拂宫人之事,也并不为难。还请姑姑放宽了心,好生照料八公主便是。”
齐东珠方才被隆科多一番打量,其实有些发毛。她是有些社恐,但她对于人的恶意和善意,并不算迟钝。她方才可没有在隆科多的目光中感受到什么善意,她只觉得被一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精明算计的目光从头到尾扫了一遍,那目光似乎想将她的价值看个透彻。
想来,那目光的主人得出了什么结论,已经兴致缺缺地垂下了眼。齐东珠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