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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蹲下来靠着墓碑,便如他们生前她靠着他们的肩膀似的。在外面她是万人仰望万鬼畏惧的鬼王,但是在这里她仅仅是某人的女儿。
“好久没来看你们了。我马上就要替你报仇了,爹,你瞧你这让人不省心的,被人算计的家伙。还要你的女儿来帮你收拾烂摊子。”
贺思慕抚摸着墓碑上的字迹,她三百年前一笔一划写工工整整写下来的他们的名字,如今已经有些模糊了。三百年好像也不是很长的时间,她好像混混沌沌地睡了一觉忽然清醒,三百年就已经过去了。
“我真是不明白晏柯为什么如此想当鬼王,这些年我看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到一点儿能让我对鬼王这个位置提起兴趣的理由,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鬼王是什么?王座之上,唯有牺牲。”
那些争夺王位的恶鬼,竟没有一个懂得。
贺思慕抬头望着夜幕,手指在曲起的膝盖上敲着,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就是牺牲么,再失去段胥一个又能怎样呢?他也不过是所有牺牲里,很平常的一部分。”
大概只是因为这个人太过鲜活热烈,所以让她难过。此前她从未把死亡这个词和他联系在一起,她短暂地忘记了他是人,忘记了他会两鬓斑白,化为枯骨。
既然是凡人,明天死和活了几十年之后死有什么区别?都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
“生死往复,这世上以后还会有很多像他这样的人。不过我可能要再等几百年才能遇到下一个结咒人,只是几百年,我也还是等得起的。”
贺思慕靠着墓碑,轻轻摩挲着腰间的鬼王灯,轻笑着说:“这么看来,他也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嘛。”
漫长的沉默,黑夜里起了萧瑟的北风,把树木吹得沙沙作响。丝线缠绕在天地之间,将贺思慕的长发和衣袂吹得飘舞,发丝拂过她的眼睛和唇角。
“天要冷了。”贺思慕低声说道。
——你的手真冷啊,不过我捂捂,就暖和了。
“他总是很温暖的。”
“他还说,要在玉周城里盖一座彩色的宫殿呢。花里胡哨的,没想到他会喜欢这种东西。”
“我还没学会骑马,上次从马上摔下来了,他说以后要再教我。我说我不骑马不肯学,其实我是觉得有点丢脸,我作为凡人的时候好像很笨拙。”
贺思慕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然后又沉默了。心上好像岩浆顺着地裂的缝隙渗出来,四处横行焚草烧木。
她慢慢把额头抵在坚硬的石碑上,轻声说:“爹、娘,我最近好像变得很奇怪,我以前就这么怕孤单的吗?”
“娘,其实我去找过你的转世。是个很可爱很漂亮的小姑娘,我看着她走远了,最后也没有跟她说话。她会有新的人生、爱人和孩子,她不是我的母亲,她不是你。我为你们立了墓碑在这里,但是这个世上早就没有你们了,我永远也找不到你们,我现在说什么也根本听没谁能听见。所谓离别就是这么一回事。”
“段胥也是一样,段胥死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段胥了。”
贺思慕站在她父母的墓碑前,等到晨曦初现的时候,她把带来的美酒洒在了墓碑上,轻声说:“这酒我有味觉的时候喝过,是佳酿。”
“没有鬼王灯我也能赢。不过我这样做,你们应该会对我很失望罢。”顿了顿,贺思慕说道:“或许我根本不适合做鬼王。”
然后她慢慢伏下身去抱住墓碑,紧紧地抱着墓碑,低声喃喃道:“我也不想做鬼王。”
——终有一天,你会像你的父亲一样,维系鬼和人之间的平衡,来保护这个世间。
记忆过于久远,她已经快要记不得母亲说这句话的声音和样子了。贺思慕轻轻笑起来,她直起身来,便还是鬼界那喜怒无常的强悍鬼王。
“好罢,我会好好做的。”
苏醒
段胥睁开眼睛的时候,晨光落在他的眼眸里,刺得他的眼睛轻微疼痛。但是很快这疼痛就被浑身上下尤其是心口的疼痛所席卷,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这些年托五感消退的福,他对疼痛的感知并不像从前那样强烈,以前需要咬牙才能忍下的伤,现在竟然也觉得还好了。
一些记忆慢慢回到他的脑海里,他想起黑夜里纷乱的马蹄声,飞来的箭矢,山边的敌人,被包围继而突围。记忆最后定格在那迎面而来的箭矢上,他抬起手摸摸自己胸膛上的纱布,便知大概是伤到了这里。
可真是凶险,这伙人似乎是专门衝他来的。
他转过头去想要叫沉英,却看见了房间里坐着的女子。晨光从纸门里透过来落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她一身暗红衣裙在暗处,隔着尘埃飞扬淡淡地看着他,身上的氛围和平时看起来有些不太一样。
段胥心道不好,思慕不是说最近这段时间都不会来找他的么?
看到他醒过来,贺思慕却没有说话。
段胥有点心虚地唤道:“思慕?”
她在暗处眉目模糊,沉默半晌才开口说道:“你被围困了三日。”
“啊,这是……”
“整整三日。你为什么不向我求助?”
贺思慕的声音很平静,段胥有点捉摸不透她的情绪,隻觉得她可能在生气。他便提起一点力气笑起来,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也不是第一次身陷囹圄,每次都叫你过来,你怕是要不胜其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