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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枷风夷便会有些生气,他说若是他不救呢,若是他害人呢?
她说,你不会的,你不是这样的人。
在这种时候,禾枷风夷往往无话可说。后来他说,他觉得她看他,仿佛是女娲看着自己甩出的完美泥点子。
——你总是这样,高高在上。
后来她在禾枷风夷身边,又见到了她设计好命运中的另外一位——鬼王贺思慕。在鬼王的命运里,出生便为恶鬼,最是无欲无求的恶鬼,恰恰能成为因执念而生的群鬼之主。由这样的恶鬼掌握鬼域,才令神明放心。
贺思慕亦如她所愿,是一位非常称职的鬼王。
——老祖宗很想作为人生活,她最爱人间了。没有办法可以让鬼王成为凡人吗?
禾枷风夷这样问过她。
——没有。
——不可以有吗?
她便有些疑惑,她说——为什么要有?目前这样的秩序运转平稳,并没有产生任何差错,既然没有差错,又何必节外生枝?
禾枷风夷看了她很久,她在他眼里看到了轻蔑。
他说——胆小鬼,你回去罢。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要她回去。此后的许多年里,他似乎已经放弃了说服她,有时候甚至说是自己当年年少轻狂,总是劝她早点回天庭去。
她却能看见他眼里藏得很深的轻蔑,经年不退。
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在人间她目睹的种种,甚至于禾枷风夷的存在,都向她证明了她秩序的完美。可是看到禾枷风夷的这种眼神时,她还是无端地有些难过。
她不走,她既然是神明,便并非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禾枷风夷便也随她去,依然走到哪里都和她一起,她已经对这个世界渐渐熟悉起来。如今是体弱的禾枷风夷,要依赖她了。
他每次生病的时候,痛苦地在床上辗转反侧,她总是觉得很难过。他提起他日渐来临的死期时,她更不愿意与他说起。
他似乎觉得很讽刺,他说这不是你设计的么?
是的,这是她的设计。她并没有觉得错。
她只是日渐觉得悲伤。
荧惑血脉还会传承下去,以后还会有一个个像禾枷风夷这样的人,叛逆赤诚又善良,最后死在宿命之下。他只是世上万万生民中寻常的一个人。
但是现在他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一个数字了。
他的死去不是一个数字的消亡,而是一块生命寻不到补偿的空白。
她陪着禾枷风夷介入鬼界的纷争,看到贺思慕和段胥时,突然发觉段胥和贺思慕,恰似禾枷风夷与她。
贺思慕也不再是她完美秩序里的一颗完美的棋子,贺思慕成了她。
天下所有人的生死离别,苦厄灾痛,仿佛都发生在了她的身上。当她从她引以为豪的秩序里感觉到痛苦时,一切都开始变得混乱起来。
她知道禾枷风夷的敏锐,他捕捉到了她的混乱。
于是他趁虚而入,一反常态,逼迫于她。
在握住禾枷风夷手的时候,她从他脸上看见了得意的笑容。她恍然发现,或许这么多年里,禾枷风夷的心灰意冷,认命不争都是假的。他只是在等待。
他在等,她对他产生感情。
等她被自己亲手设计的秩序所碾压,所伤害。等她开始动摇,开始怀疑,开始妥协。
——胆小鬼。
那时他是这么说的,后来他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你就这么害怕不完美?这人世间,下到恶鬼,上到神明,有什么是完美的?
没有感情的秩序,只是傲慢而已。
在阔别天庭二十年后,她回到了天界。同僚见到她,便笑道——怎么,神监要关入口了?
她摇摇头,她说——不关了,是我要改秩序。
新的秩序里,荧惑血脉到三十岁,便可选择放弃力量得享天年,或者拥有力量而短寿。鬼王若得愿以命换命的真心爱人,便可为凡人,失却力量,却得轮回。
——太久不去人间了,或许我们该多下去走走罢。
她这样说着,同僚便有些惊讶,他道司命下去一趟,看起来变了很多。
或许还有更多要变的。
后来又过去一些年岁,禾枷风夷在街上走着,秋日天气渐凉,路上的银杏树叶染上金色。
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禾枷风夷冷不丁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站在人潮之中,安静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问道——神明大人,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我新的秩序,有没有差错。
她像以前一样,以平静淡然的语调这样说道。
风夷看了她片刻,笑起来与她并肩而行——要不要去看看老祖宗?她总是提到你,如今她也过得很幸福……
人间路边的摊贩喧嚣着,街上弥漫着桂花香气,她想原来她所遗忘的万年之前,她便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人间。
她为红尘所惑,特来投奔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