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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地狱变相

 

道济师父离去后,薛妧又将养了几日,这几日,她受到六娘无微不至的悉心照料。

六娘在她面前虽是保持着一贯地温和慈蔼,薛妧却也曾撞见过,她私下愁容满面、黯然伤神的模样。

薛妧不想让六娘因着她的事,再继续劳心伤神下去,即便她对自己眼下这番遭逢有再多疑惑,养病这段期间,怕影响到身子痊癒的速度,她不敢再作多想。

她这人呢,打小就不算聪慧,性子还有些得过且过,既是想不透的事,便索性不再多想,反正日子一天天地总是要过下去,她想着,与其自己一厢情愿地刨根究底,反让娘俩都遭罪,倒不如她自己糊里糊涂地过,至少别再拿那些毫无头绪的空想来惊扰六娘才是。

养病的期间,薛妧在六娘面前再不敢犯浑,乖顺的模样看在六娘眼中,想着必是佛祖慈悲庇佑,才让薛妧的野狐病得以好全。

自薛妧犯了野狐病后,她每日若得空便为薛妧诵经念佛,日夜祈求佛祖护佑她可怜的孩儿平平安安,尔今薛妧的转变让六娘甚是欣慰,想着这必定是佛祖显灵了,待薛妧病体痊癒,便依约带着她去寺里礼拜谢佛。

薛妧随着六娘一同,恭敬地进过香后,虔诚地朝佛像合掌一拜,接着躬身下跪,五体叩首,过程不敢有丝毫马虎,只是薛妧体弱,如此反覆不过十拜,便已是气喘吁吁。

六娘想她到底娇弱,又是病体初癒,也怕真累着她,又累出了甚么好歹,索性便放她自行寻去讲院听经,自己则留在佛堂继续行顶礼。

薛妧独自在寺内悠晃,待到讲院时,堂内正唱押座文。

因着这具残疾的身躯无法久站,平日作不了太多粗重活,加上疠人坊内又无甚娱乐,薛妧自幼总爱让六娘带着去寺里听俗讲。她让寺护引去位上,竖耳倾听。

今日先是说了篇丑女缘起,她在堂下听得津津有味。接着法师又说了篇新作的入冥记,讲前朝贵人一朝横死,入冥府历经磨难,最后还阳续命之事。

换平时,薛妧定也是听得入迷,如今细听内容,却不觉冷汗直下。

自那日在小跨院醒来,到后来她高烧昏迷间,她脑中便曾出现些令她摸不着头绪的记忆片段,在那段记忆里,她应是个在西市勾当间饮子肆的廿九妇人,却不知怎地在重九生辰被投毒横死,迷迷糊糊重返自己九岁的身躯,并遗忘了泰半前尘,只有自己九岁之前的事才记得真切。

初时她本以为是造梦,后来又当自己是死后上了业镜台,当时心里冤屈,便对着阿娘稀里糊涂地胡乱哭诉一通,不但让阿娘以为她犯了野狐病,为她伤心落泪,自己也因着情绪大起大落伤了身子,在禢上将养了好些时日。

实在是因为这番际遇太过荒唐,难以理解,那之后,她本是打定主意,此后便这般得过且过下去,不再去想那些不着边际的前尘,徒惹阿娘伤心,尔今却反倒被则俗讲给戳破了心里事。

这是何为?莫不是在影射她这番遭遇?

她心虚地低下头,惴惴不安,脑中一片纷乱,虽是坐在堂下,却觉如坐针毡般难耐。

法师接着似乎又续讲了一篇目连变,然而薛妧已无心再听下去。

她脑中晕乎乎地,只觉四肢绵软,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讲院的,心烦意乱间,更不知自己走向了何处,只道是个僻静的角落,便就地蹲下。

她这还是在造梦吧?

入冥记里说的那位可是有大造化的贵人,而自己不过就市井里一跛了右足的寻常妇人,这世间横死之人万千个去,即便是还阳,何以是她这般平平无奇的妇人得以还阳续命?且还是返生作九岁小儿,若说是奇遇也未免太窝囊些

她不解,自小跨院内初醒,她眼下所经历的,究竟何为虚假,又何为真实?

越想越是心乱如麻,她手里把着根捡来的枯枝,不觉往地上不住比划,直到感到有些晕眩,她浑浑噩噩地抬眼,这才注意到,在她视线前方不远处,耸立着幅壁画。

眼前这幅画作与她往昔所见大相径庭。记忆里,她在法空寺内所见过的壁画,所绘若不是庄严佛土、便是以经文故事为题,眼前这画中却绘着无数青面獠牙、面目狰狞的骇人恶鬼,成群结队地踏越尸山火海,手持刀戟棍棒,正对着落入手中毫无回击之力的众生不住打杀,一旁更有甚者,有众生如刀俎上的鱼肉,被架在刑具上任凭宰割-那正是地狱的光景。

而在画面之上,有诸天神佛端坐佛土之中,淡然地俯视着底下令人不忍卒睹的炼狱场景。

许是阳光晒得她神智昏乱,那壁画上所绘的,本该是令人望之胆寒的景像,薛妧却不觉看得入神;恍惚间,她的视线开始模糊,似乎真真是隔着蒸腾的热气,在观看着发生在眼前的人间炼狱;眼前触目所及皆是残肢断臂,耳边还不住传来苦者绝望的哭喊,她的鼻间似传来阵阵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好一股子烽烟气息,令她几欲作呕

薛妧就这般愣愣地看着那画中光景,她看得失神,好似这般惨烈的景象,正真实在她眼前发生似的,娇弱的身躯几不可察地轻颤着。

恍惚间,一道突如其来的稚嫩童音打断了她的空想。

「阿弥陀佛,这不是小薛居士吗?」

薛妧被猛地吓得一个激灵,她腾地站起身来,身子却禁受不住她这般突然发动,一个踉跄,眼看正要向身后栽倒

「当心--」

一名小沙弥眼明手快地忙扶住她。

薛妧站稳脚步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自己跟前,不知何时来了两名在法空寺中修行的沙弥,她认得这两名沙弥,适才及时搀扶住她的,正是其中一位与现下的她年岁看似相差无几的小师父。

她顺了口气,连忙对那名搀扶住她的沙弥称谢,「多谢慧光小师父。」

慧光对她投以微笑,好奇地问道:「小薛居士今日怎不在讲院听俗讲,反倒在这瞧甚看得这般入迷?」他回身朝薛妧方才视线所及的方向看去,「噫?是地狱变相啊!」

薛妧总不好回答,自己是在此烦恼一桩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涉及鬼祸术魅的荒唐事,更不好说自己是让眼前的地狱变相吓得失神,「我、我这不是看院里这枯枝残叶的,想来作个洒扫」怕被慧光看穿她的心虚,她怯怯地挥着手中那节枯枝,随口塘塞道。

然而话才刚说出去,薛妧便后悔了,因为她适才待的位置,除了底下黄澄澄的泥土地,别说是杂草,就连块小碎石子都无,而在她方才比划的地方,却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那是她适才拿着枯枝不住比划时不觉写下的

「夏、大寒、卅七。这是何意啊?」另一名年纪比薛妧小些的沙弥凑近那几字瞧了瞧,「我都不知小薛居士原是识字的,字迹还这般工整,我的字迹若是有妳的一半端正,也不会让师父老是叨念我练字了!」一想到此,小沙弥不禁愁得哭丧着脸。

薛妧正心虚着,没听清那小沙弥前头说了甚么,却听得后半段夸她字迹工整,内心又是猛地一突。她幼时的确曾让道济师父带着识字,只是她性子疏懒又不求精进,虽会认几个字其实却不大懂写字。

「这不前段时日养病,我在病中无聊练的」她连忙找藉口蒙混过去,也不管自己方才究竟写了甚么,慌慌张张地抬脚便在泥土地上连踩数下,直到将那几字悉数毁去,这才停下动作。

「我、我看这时日也不早了,阿娘在讲院寻不到我必定着急,我得回去寻她,这厢便同两位小师父告辞。」

怕被慧光两人看出破绽,她匆匆向两人作别,也不待回应,语毕,薛妧便头也不回逃逸而去,徒留慧光二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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