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烫手的山芋
薛妧这厢心乱如麻,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甚至不敢想,在那段前尘中,六娘闻知她的死讯后应当有多伤心,怕莫不是要随她同去?
那方颜六娘在讲院不见薛妧,正纳闷着,见薛妧浑浑噩噩自院外走来,赶忙迎上前去。
「妳怎、怎生不好好在堂、堂内听讲?」
薛妧唯恐被六娘瞧出端倪,她怯生生地道:「我、我方才来时听了片刻,怎知一时内急,便如厕去了。」怕六娘再多问,不待她回应又把着六娘的手一阵撒娇撒痴,「阿娘,我乏了--」她摆出有气无力的作态,「妳看我这身子不是才刚好全,要不、要不我们今日先回去罢?我好累,不想听俗讲了。」
六娘平素是个不太有主意的,叫薛妧这般一哄,想到方才见孩儿走来脸色的确是有些苍白,也不做他想,便遂了薛妧的意。
两人回到寝屋不久,六娘便去后厨当值,留下薛妧一人独处。
与六娘同行一路,薛妧的心境早已平復下来。她倚在案边,隻手托腮,细思前尘。
在那段前尘里她是横死的,而今重活一世若不想重蹈覆辄,约莫只能尽量避开已知的前尘罢?然而眼下委实有太多疑惑,只嘆她虽是自廿九年岁返生,却偏生对这未来二十年间的光景一无所知
虽是不解自己缘何返生,然而为了自己、也为了六娘,无论如何,这一世她必须得明明白白地活下去。唯有对那段前尘多一分了解,她才多一分生的希望,她绝计不能坐以待毙。
心中既有定见,便不再迷惘。她在心底把今日在法空寺的遭遇又默默梳理个遍。
眼下虽说她记不清前尘,似乎也并非全然懵懂,若那小沙弥所言非假,她是能写出一手工整字来的。
虽不知自己在未来二十年间是否曾苦练过字,但凭九岁之前的记忆来看,此时的小薛妧饶是识字却是不大懂写,而今她一朝返生,却能不受影响地写出工整字来,是否意味着,即便她不识前尘,她在那段前尘光景中曾学习过的技艺,亦是默默被她牢记在心间?
她既能在市中勾当间饮子肆,本金暂且不提,按理还需有方子做饮。
思及此,薛妧旋即在心间反覆思忖,果真如她所想浮现出好几篇方子来,其中有些方子用材之繁复,与其说是做饮子,反倒更贴近药方了。只可惜她眼下只是一寄居在疠坊里的九岁小儿,身无长物,无法印证这些方子究竟是真有其效,抑或仅是她凭空胡乱臆想出来的。
寻常草药饮子取材简单,只需几味常见药料即可做饮,勾当这门营生并不需要专门学医识药,「也不知那些个繁复的方子都是自哪习得?」她喃喃自语道。
记忆里,她从未见过阿娘做饮子,阿娘更不通药理,薛妧不由得想起她那陌生的生母,她的生母据说是名游方医,虽是在她尚在襁褓中便离去,却有留下一笔资用与她傍身。
这些方子,莫不是传承自她亲娘留下的遗物?
念头一起,薛妧腾地起身,趁着日头尚在,在屋舍间翻箱倒柜地寻了个遍,然而斗室之间,除了她与六娘平时起居的用品,莫说有疑似方子的物什,连张碎纸片也无。薛妧正觉得沮丧,却不想让她在箱中翻整出日前叫孙宜霸占去的香包。
香包被孙宜霸占去时,曾被她用油布仔细包裹、隔绝气味,可孙宜不知她天生嗅觉比旁人灵敏些,甚至能嗅出些许常人闻不出的气息,她幼时会携带香包,不完全是因为虚荣,更多是为了遏止自己在闻到那些不寻常的气味时忍不住作噁。
当时她想着眼下不过一场梦,回到寝屋也不做他想,便将香包随意搁置,不想那香包被六娘收整去后,倒也让她忘了这一荏。
薛妧端看着那被收整在细油布中的藕色香包-淡藕色的锦囊,织料都微微起了毛边,看起来有些陈旧-回想起孙宜口中的「破石子」,她移步窗下,取出锦囊内的香药置于掌心好生端详。
她曾想着那应是炼成的香饼抑或香丸,倒不想囊中的却是一块约莫巴掌大小、通身灰白,瞧着像是块未经炼製的药料子。那药料质地甚轻,貌若琥珀,却是触感滑腻、面上似乎覆着一层蜡似的,在光下微微泛着一股莹润的亮泽;香气甚是馥郁,若花香若木香,却又略带些许腥甜气息。
香药品类繁多,其中不乏有价无市的金贵物,她虽是做饮子的,然而市井间所能接触的也不过寻常花草果叶一类。薛妧自认对香药见识着实不多,瞧着好半晌也看不出些许名堂,却想到她那亲娘都已离去那么些年,这锦囊中的香气竟能经久不衰--这香药应不是凡品。
薛妧内心猛地一窒。
香药金贵,其中更有专做贡物、断不能在市井间流通的奇珍异材,若这锦囊里的香药好巧不巧是这等稀罕物,寻常人家光是持有都有可能遭罪,她当年竟还敢大剌剌地配戴在身上行走
「噫--」
便是再名贵的香药,在薛妧手中顿觉像炙烤过的山芋般烫手,饶是个温吞性子,此刻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惶恐。她忙不迭将香药重新塞回锦囊仔细包裹严实,并找来个六娘平素用来装碎边角料的木匣子,将那被油布遮掩仔细的香包藏进层层迭迭的碎布料间。
在反覆确认看不出端倪后,又寻了个墙旮旯里的箱笼,将木匣子径直塞进箱笼最底层。
薛妧使着自己那具摇摇晃晃的小身板,行止可谓一气呵成,丝毫不见拖泥带水;末了,犹是心虚地朝牖户外张望了好几眼,有如惊弓之鸟般,直到确定屋外没有任何人窥视的迹象后,方才卸下高悬的一颗心,长吁一口气。
她前世是莫名横死的,如今倒是看着什么都觉可疑。
这才刚还阳,可别又把小命做没了
近乎无力地倚坐在门边,薛妧双手抱膝,暗自思忖。
她虽不是聪慧的,性子也有些得过且过,一朝莫名横死,反倒让她长了些心眼出来,不禁对那无缘的亲娘起了疑惑。
褚夏境内,但凡行医者,若非自成一脉的世家传承,大抵非僧即道;而游方医一辈,出生市井闾阎,多半是草草师从僧道的平头百姓,医术未必精良,但求治些小伤小病图个温饱便是。
若这香药当真是无法在市井间流通的珍品,凭她生母一介走街串巷的闾阎医人,传下几篇喝不死人的饮子方或许不成问题,争有能耐供得起这般贵物?
这香药料莫不是捡来的?可千万别是偷来的
她不想怀疑自己生母的品性,然而眼下前途未卜,不由得她不做最坏的打算。
薛妧就这般默默地倚在门边,陷入了沉思,不觉天色渐暗。
向晚,颜六娘提着食盒归来。薛妧忙收敛起心绪,笑着迎上前去接过六娘手上的食盒,两人坐在门前,藉着屋外微弱的天光用着晚膳。
薛妧啜了一口犹带余温的粟粥,心底却觉得暖呼呼的。
「好香啊,真好吃!」
「再、嚐嚐」六娘笑吟吟地夹了一箸与人新换的蕨菜到薛妧碗里。
其实疠坊饮食寡盐少油,争有滋味?但薛妧惯来爱讨好六娘,简单的粗食似乎也真被她吃成珍馐美味似的,把六娘逗得眉开眼笑。
秋深时节,向晚渐寒,两人简单用过膳,收拾一阵便进屋去。六娘起了火盆,两人就着火光又閒谈了好一阵。
「阿娘,妳过去曾提起我那亲娘,说我那亲阿娘当初有留一笔资用与我傍身,其中可有医书、药方一类的物什在?」薛妧把着双火箸,边拨弄着火盆里引火用的松明子,边状似漫不经心地提问道。
经过午后几番思量,薛妧决定暂且将香药的事搁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