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吕祖迁懊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就不跟温廷安这厮打赌了,他哪里知晓这一平素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居然这般博闻强识,律义写得凝炼精当,律策堪比云锦天章,律论分析德头头是道,纵使教他造弊,他也根本造不出温廷安这等水准!
台上,吕鼋郑重其事地点了温廷安的名字,一面捋须,一面摇着蒲扇,欣慰道:“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温生员一改覆辙,此次私试中课绩优异,夺得头筹,当挪座前十排,便与祖迁同席而坐罢。”
一语既出,俨似一块巨石抛掷于静湖之中,即刻掀起惊风骇浪,整座学斋氛围都变了,众人皆是心知肚明,每位生员念书的位置,均与成绩休戚相关,温廷安昨日坐于最后一排,本是斋内垫底之人,但今儿却能挪前十排,坐在头一排的位置,与斋长同榻而坐。
短短两日,他的地位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怎能不叫人惊愕!
温廷安谨声起身应是,简略地拾掇了一番书箧,众目睽睽之下,穿过一片成林的书海,在吕祖迁右侧的桌榻前,先对吕鼋揖礼,再是对沉默不语的少年浅笑道:“祖谦兄,今后有劳您多照拂了。”
吕祖迁如罹雷殛,容色僵硬至极,脖子犹若纸偶一般,缓慢绷紧的转动,怔愣地看着她成为了他的右邻,他惊悸地抚膝,大脑嗡嗡作响,剩下半堂课,全然不知吕鼋说了些什么。
温廷安坐在新位置上,起初是有些不大习惯的,此处是学斋里最受瞩目的位置,一举一动都多受掣肘,但视野最好,听课最为明晰,更是授课的博士们重点关注的地方,一言以蔽之,第一排相当于尖子生的宝座。最主要地是,距离暖炉也近些,今后她不必再受霜冻。
下学后,吕鼋特地寻她谈了些话,话里话外,不外乎是敦促她要励志笃学,虽说课考得了魁首,亦不能过于自傲,真正的私试是在四日后举行,届时有六十六斋,拢共两千余生员统一应考,她若是要升入内舍,课试夺得魁首还不够,名次至少须在全舍前四十,方才算稳妥。若能成功升舍,当是极为光荣的一桩事体,她所作的律论论策等第,将会公布于三舍苑的戟门门口,与上舍生的名字比肩并论。
但是,温廷安清醒地知晓,吕鼋律考极为严苛,每五十人里,有且仅有一人有机会成为内舍生,竞争极为激烈,历经这一回课考,吕鼋看她的眼神都重视了不少,神态之间的蔑冷淡了几分,钦赏之意浓了不少,他给她讲了许多与律学相关的题外知识,若是搁在平时,这位老博士定是懒得觑她一眼的。
叙话毕,吕鼋拿戒木重重敲了敲自家儿子的桌榻,特地肃声训斥一番:“斋长,看看人家温廷安,你得多向人家学习学习,哀兵才能必胜!”
当着全学斋的面,吕祖迁公然遭训,一通面红耳赤之后,后颈渗出了一层冷虚之汗,他瞳眸皱缩,咬了咬牙,梗着脖子应是。待吕鼋离去后,他揉搓着面部,恶狠狠地剜温廷安一眼,方才实在是太丢人了,他从小到大,一向都是天之骄子,何时这般体无完肤的惨败过?
晌午有一个时辰,温廷安打算先去膳堂吃饭,吃完饭便去文库,文库气氛极为安谧,不失为诵书之圣地,沈云升也会在文库诵书,她与他一块儿学习,刚好能沾一沾未来太常寺新科状元郎的喜气。
仅是可能她课试考太好了,教吕祖迁受了严重的刺激,打从下了学,他便一直跟随在她左右,用膳时,便直直当当坐在她对面,如一尊门神似的,这让温廷安有些尴尬,王冕倒是很愉悦,见吕祖迁面目周正,身量修直,是吕鼋的嫡子,还是少爷所在学斋的斋长,当下待他极为客气,想着温老太爷的教诲,说要让少爷在族学里多结识些簪缨子弟,此番,少爷若能与吕祖迁结识,对今后仕途的发展,亦是极好的。
王冕把意思跟温廷安说了,温廷安不得已,只能说家里带了些小鸡炖豆腐,问吕祖迁吃不吃,他面无表情地摇头,她问他要做什么,他下瘪着嘴,不情不愿地道:“你不是让我答应一个条件么,你眼下可以说了。”
温廷安揉了揉太阳穴:“我还没想好。”她当时不过是无心之语,没料到吕祖迁竟会当真。
吕祖迁踯躅了许久,终于拉下脸来,极为别扭地问道:“你那篇律论,能否再借我观摩观摩?”
他打算躬自将温廷安所写的判状写下来,反复诵读,钻研出门道来,他就不信了,凭他自己的才学,还比不过一个纨绔子弟!
温廷安遗憾地道:“这篇律论我借给杨淳抄去了,他是最先寻我借的,待他抄完,你可以问他要。”
“杨淳?”吕祖迁似是听到了一桩莫大的笑闻,冷冷地嗬笑一声,“一个寒门出来的瘪三,都快被遣还老家了,你给他抄作甚?”
温廷安从这番话听出了些端倪,她昨日坐在最后一排的时候,杨淳便是坐在她左榻的位置,年纪与她相仿,面容称得上清秀,身上着一席儒生青袍,衣裾处打了好些陈旧的补丁。
杨淳学习弥足勤奋,据周遭的人说,他是来学斋最早的人,但因出身不好,并不合群,因此常受排挤与打压,温廷安倒觉得杨淳品性很好,昨日她手指受冻,几近无法屈伸之时,是他无声地挡在东窗前,为她遮蔽了一切严寒。
这般苦学良善之人,怎的可能会被遣还回乡?
“也是,你是刚来族学的,可能还不知道这里的考核制度。”吕祖迁扬了扬下颔,道,“咱们雍院的外舍生有两千余人,若要升舍,堪比难如上青天。但你得知道,升舍试不同于科举,科举落榜了,可以年年再来,但升舍试,有且仅有三次,倘若考了三次仍不能升舍,便须遣还生员故里,而这个杨淳,已有两次舍试不过,可见其资质愚钝,根本不是读书的料,故此,你给他抄律论,那不就是明摆着浪费么?”
温廷安隐微地皱了皱眉心:“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斋长妄议同窗的出身,怕是有失妥当。此外,纵使你升舍成功,那不过是你记忆力好些,但论德行,你倒逊色于杨淳。”
温廷安道:“在人间世,最为稀缺的,绝非青云之志,而是一颗赤子之心。”
吕祖迁从未被人这般说,面色有些铁青,当下欲要辩驳,但教他纳罕地是,他觉得温廷安说的话有道理,他又不知该如何辩驳,只能硬气道:“是我说得不妥,但在你来族学之前,杨淳的课试确乎是回回垫底,毫无翻身之地,你纵使将自个儿写的律论交给他,让他抄诵下来,也不能保证,他四日后一定能通过私试。”
温廷安想起了前世,学校里,最不缺的就是勤奋的学子,但勤奋不一定就有回报,天道不一定会酬勤,很多人纵使拼尽气力念书,也不一定能取得理想的成绩,这般的人,通常是笨拙的人。外界最喜欢勤奋且能考取佳绩的学子,而那些勤奋却成绩不堪理想的人,常遭冷遇与白眼。
温廷安前世就曾是这般笨拙的人,为了考编,日夜苦读,二战之后,成绩仍不理想,同窗对她冷嘲热讽,父母劝她早些嫁人相夫教子,可她偏偏不信命,三战之后,终得以上岸,自那时起,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了质变。
温廷安太熟稔这种感觉了,她正视着吕祖迁,道:“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杨淳尽了力,问心无愧便好。”
膳罢,温廷安要去文库,吕祖迁仍不依不饶地跟在后边,不知搭错了那根神经,又为自己硬气找补道:“温廷安,我告诉你啊,这次课试是我发挥不好,状态不好,才给了你可乘之机,下次私试你可就没那么侥幸了!”
温廷安也懒得再管他,晌午的日光烘暖,王冕替他打着竹伞,她的影子成了斜斜的一道,蜿蜒至很远